是6月之后的事情了。6月的时候你在哪里呢?我侧过头,想也不想地回答你,困在疫情肆虐的泥沼里呢先生。于是你给了我一个往事如烟的微笑,你说,隔了43年之后,你走出三鹰地铁站,慢慢踱向黄檗宗禅林寺,而沿路的风景变动得比想像中少,一切看起来都还是你所熟悉的,只是啤酒和香烟的价格可能不一样了,你老了,当年第一次到禅林寺,你就只有18岁,连忧愁的资格都没有,你巴巴地赶到太宰治的墓前,墓碑前面布满了香支和花朵,当然还有樱桃——大颗小颗,滚得满地都是,你想起太宰治曾经说的,“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满腹恐惧,但却怎么也没办法对人类死心。”于是你掏出随身携带的“休憩”牌子的香烟,恭恭敬敬地给太宰治献上一根,然后另外一根给自己,轻轻地点上,缓缓喷出一口长长的烟圈——每一年的6月19日是“樱桃忌”,这么多年来这日子你一直都没有忘记,你偶尔在想,现在山一程水一程以读者的名义去给作家扫墓的读者还会不会有呢?而且,你摘下眼镜,就着衣角擦了擦起雾的镜片,腼腆地笑着对我说,喜欢太宰治其实都是莽撞的少年郎啊,我现在的身分是一个闲居老者,一个开着一爿古书店,偶尔也写点什么的古书迷,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太宰治的粉丝呢。然后你记起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几年吧,你在一家旧书店里干活,店里规定每个月就只在20日休假一天,因此越是靠近6月19你越是觉得心里郁闷,很想参加“樱桃忌”却又没有胆子向老板开口,其实你特别想回去禅林寺的原因,是因为你想看看太宰治墓前那瓶常常只剩下四分之三的酒,到底是谁和太宰治的亡灵对酌之后留下来的?而那么多偷偷喜欢太宰治但又不希望被人知道的粉丝们啊,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你低下头,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应该和我一样,都像一本旧书,慢慢地泛黄,慢慢地残旧,然后一页一页,慢慢地剥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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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剑气凌人明星气质的日本男作家
然后镜头一转——而你呢?你笑了笑,指着外头一整排开得既安静又暴烈的淡粉色花树说,瞧,樱花又盛开了。樱花盛开了,于是在拉上咖啡馆的大门准备打烊之前,你一定不会忘记把太宰治的照片摆在面向街心的玻璃窗台上,让太宰治也看一看那夜色罩下来,夜樱如雪,所有的记忆和落下来的樱花一起翻飞的风景,你说,“奇怪,这样做的话,隔天打开店门,总会觉得照片里太宰治的神情,不知怎么的,好像多了几分喜悦。”你说你小时候也在教科书上读过《人间失格》,读过《奔跑吧,梅勒斯》,但感觉也不怎么样,净觉得太宰治不就是个耽溺在悲伤当中,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的人吗?直至有一次你看见太宰治在银座一家酒吧的照片,太宰治难得的放松下来,脱下西装外套,里面一点也不马虎地穿着马甲背心打着领带,并且把白色衬衫的袖子卷起来,笑容里面有安静地在滚动着的忧愁,于是你就被这样子在颓废当中寻欢作乐的太宰治给吸引住了——啊原来他长得挺好看呢。是啊,太宰治确实长着一张轮廓特别适合画成肖像的脸,线条简练,但每一个毛孔都藏着忧郁,并且你如果认真地看,你会发现他所有的凝视,其实都带着对幸福的怀疑——于是我想起太宰治的那一句名言,“幸福这东西,只会沉淀在悲伤的河底,偶尔才发出如砂金一般的光。”但太宰治对女人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这一点他自己是知道的。他的孤绝与狂妄。他的不安与放纵。还有他那头浓密又柔顺,适合埋进女人怀抱任女人搓揉的中分的头发,到现在看上去还是充满造型感,到现在还是让女人常常禁不住像个母亲看见孩子似的特别温柔起来,所以太宰治怎么会不明白,忧伤和无力,是他最优雅也是他最感性的标志?他知道,他绝对可以利用男人的颓废,在女人群里无往不利地浪荡翻飞,而且当他那一脸苍茫茫的无力感慢慢地焕发出一种充满诱惑力的颓废感时,不过是说明了一件事,男人的堕落,常常是因为被生命奚落——我想起王家卫也说过,梁朝伟的消极和忧郁,总是让他想起太宰治,尤其是梁朝伟锁紧眉头手上夹着一根烟的时候,王家卫马上联想起太宰治写过的一则短篇〈叨烟的英俊恶魔〉,而太宰治在日本男作家群中,无疑是才气之外,最具剑气凌人的明星气质的那一个,而我十分肯定,王家卫不是没有想过要将梁朝伟和太宰治这两个男人叠合在一起。
在火车厢聆听太宰治作品的村上春树
而你呢?你睁大眼睛看着我,你也喜欢太宰治吗?你最喜欢他的什么呀?不是就因为喜欢他长得好看吧?我在想,如果我从新宿站搭上半个小时的中央线抵达三鹰站,从车站南口出来,按照书本上所说,左手边就是太宰治最后投河自溺的“玉川山水”,然后沿河而上,到太宰治建于禅林寺的墓园凭吊之后,再走个十来分钟,就会遇见一座市立图书馆,而你开设的灵巧的Phosphorescence咖啡馆,刚巧就小鸟依人般依偎在图书馆臂弯,然后我推门而进,你一定会绽开笑脸这样子问我——我想起村上春树说起太宰治,村上和你一样,初时并不怎么喜欢太宰治的呢,后来时间冲散了原本的不合口味,他把朗读太宰治作品的录音下载到iPod ,常常在旅途上的车厢里打开来听,而被村上灭了音的火车轰隆隆地往前开,他听着听着,间中还是会禁不住摇头苦笑,但也渐渐地、渐渐地,把不喜欢太宰治的主观全给抚平了下来——怎么会有人把人生过成这个样子呢?我猜村上春树难免会有这样子的疑问。然后火车到站,村上春树摘下耳机,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站起身来,恍恍惚惚地微笑了一下,决定让自己宽宏大量地体谅太宰治性情中最直接的表达、思想上最真实的迷惘,以及文字里最原始的焦虑。
但你和太宰治的因缘终究是不一样的是吧——你呷了一口咖啡馆里你亲自调配出来的签名式“太宰治拿铁”,看着我说,你其实是为了太宰治离开京都到东京来的,那时候你还在京都一家书店上班,每年6月都会到三鹰参加“樱桃忌”,而你笑着说,年轻嘛,穷得只能搭从京都到东京最便宜的夜间巴士,晚上从京都出发,在巴士上睡一觉,清晨醒来,人也就到东京了——所以你总是很早就到禅林寺,有一年你到太宰治的墓园拜谒后天才刚刚亮起来呢,而周围没人,你遇见了一位男生,他也是从另外一个县坐夜车过来的,于是就很自然地一起在天鹰散散步,晚上还约了其他萍水相逢的太宰治粉丝一起在居酒屋喝了一整夜的酒聊了一整夜的“生而为人,为何抱歉”,而第二天各自准备散去的时候,你发现你好像喜欢上他了——后来他说想来京都看看,于是你安排了行程,让他住到你家里来,这一住,他就留在京都没有再回去。然后你们结了婚,然后你告诉他,你想开一家书店,小小的,精致的,也卖些咖啡蛋糕什么的,让喜欢太宰治的人都可以聚在一起,但一定要在三鹰开,因为那是太宰治扭转了你的人生,让你和他相遇的地方,太宰治应该也会喜欢的,而你——你抬起头来对着我说,每年“樱桃忌”,咖啡馆都会办活动,把来自各地的太宰治粉丝们都召集在一起,你也会来吗?至少在那个时候,大家都会温柔地善待脆弱,“脆弱其实并不可耻”,脆弱也可以是一种魅力,太宰治实在没有必要为他的生而为人感到抱歉。我特别记得你替咖啡馆兼书店起了一个冷僻的名字,叫做“磷光花”,其实那也是太宰治其中一则短篇小说的名字——你喜欢太宰治,显然是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喜欢进去的,包括他的缺点和懦弱,包括他的无赖和逃避,你老是说,如果喜欢太宰治,一生人总得参加一次的“樱桃忌”,不是每个作家都可以像太宰治一样,人走了,却还长久活在人们的心里,活成了一个仪式,一个节日,并且从来都不曾老去——更何况,太宰治对人生的迷惘和对生命的质疑,不一直都被当作“青春文学”吗?好几次,我看见画报上“樱桃忌”来到太宰治墓前凭吊的,几乎都是廿余岁的年轻人,推挤着,激动着,拥抱着,满满的都是青春的躁动,当然也还有一些老一軰的太宰治粉丝,他们自有一种含蓄的表达方实,知道太宰治爱抽“金蝙蝠”的香烟,爱喝“麒麟”罐装啤酒,于是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买来摆放在墓碑前面,然后自己退到一旁去。明明是夏天哪,但我看上去,发现他们脸上有一股温柔的、手帕抹不去的湿润,好像在缅怀他们逝去的,闪闪发光的爱情。
至于爱情,到现在大家都还怀疑太宰治也许不懂得什么叫做爱。而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那些女人,甚至有些为了他而愿意和他一起殉情的,比如艺妓、女侍、贵族和美发师,虽然背景和际遇都不尽相同,可到最后,他们都只是太宰治爱情里的消耗品罢了。我记得太宰治说过的,“爱是舍生的事,我不认为是甜蜜的。”然后太宰治怀着歉意溺水而去,所有的纷纷扰扰,从此都可以置之不理了,而你说,你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太宰治离开了,从此你也就可以守着为他开的小书店,安心地一路把他天荒地老地喜欢下去,谁也别想干扰你,谁也别想,谁也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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