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3日凌晨1點,大姐口腔癌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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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不上措手不及,畢竟大姐罹癌頗有時日,拖累著一副衰敗肉身苟延殘喘,每次相見都覺於心不忍,走了,不僅是她一人的解脫而已。然,在漆黑的夜裡接到噩耗,難免一陣怔忡茫然。
也幸好生前便已把她的殯葬配套安排妥善,當死亡的喪鐘敲響,一個簡易的按鍵便把生死兩岸無縫接軌起來,接著循序漸進走死亡的SOP,省卻了當下的兵荒馬亂。唯一的罣礙,要數大姐生前儀容,脖子上幾粒腫瘤爆裂後留下的血口窟窿,總不能隨便“化個妝”就了事,於是特別囑咐相識的大體化妝師——豔玲,要多擔待些。簡單來說是:把妝化好看。
人死後躺在棺柩,唯一能被瞻仰的就剩這一層皮相,不好好打理說不過去。
後來在禮儀廳見到豔玲,她打開手機裡的相片讓我看大姐化妝前後的差別,一顆懸宕的心終於軟著陸,彷彿拼圖中缺失的那一塊,被她不著痕跡的鑲嵌進去了。大姐終於看起來無病無煞,熟睡一般,很契合往生極樂的想像,彷彿一個句點放在很對的地方。
那個句點彷彿止痛藥,舒緩心靈和情緒的痛。
豔玲問我滿意嗎?我點點頭。
是啊,雖然大體化妝師無法重置亡者的體溫,卻能讓活著的家屬銜接回記憶的斷層,繼續走下去。
遂讓我想起兩年前的一件事。
形在了,魂就回來了,
為雙方刻下永恆的記憶
當時一名在國外山崩事故中的罹難者,遺體運回國之後,交由豔玲處理。豔玲清楚記得,亡者當時的遺容已不完整,臉部許多碎塊被當地的醫生草率的用粗線系綁,危危懸吊著。
加入富貴集團12年,豔玲已記不清自己這雙如天使般的手,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安撫圓滿了亡者,作為人世間最後的祝福和告別,然而那一次,卻是她遭遇到的最大挑戰:需要架骨塑肉,像電影情節一樣,把亡者面容重建起來。
她漏夜趕工,憑藉陌生的照片,全副心思在無數次比對中嘗試還原亡者生前的樣子。那真是一項艱鉅的造魂工程,彷彿要把亡者千帆過盡的各種神情,都濃縮在這一刻,讓每一個瞻仰的人都能找到和亡者相應的那一面。
為求慎重,豔玲把修復後的照片傳給臺灣的老師過目,尋求指點。老師覺得誠意與努力已盡,再不能在細節中挑剔什麼。
第二天,家屬前來視殮,在遺體前注視良久。直到孩子疑惑的說:“不像媽媽。”觸動了一臉哀慼的父親,憂傷浮上來,隨即搖頭放棄的說:“算了,蓋棺吧!”
連儀容都無需開放瞻仰了。
死亡讓人悲慟,熟悉的人變成陌生,叫人情何以堪?豔玲不忍,於是對家屬說:“多給我一些時間。”
時間是一條流動的河,豔玲扛著負疚涉水而過,仿若一個遺失咒語的召魂者。她站在那具遺體前,默默流著淚對她說:“我真的很想幫你,也請你給我靈感,幫幫我吧!”
是心誠則靈嗎?
後來添加或刪減的其實沒有很多,豔玲回憶道:“當我重新修復時,不停和她講話,隱隱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幫我完成了這份任務。”
關於這股“神秘的力量”,我不想解讀成奇異怪譚,寧願相信是虔誠的善意和信念的加持,好比《牧羊少年奇幻之旅》所說的:“當你真心渴望某件事時,全宇宙都會聯合起來幫助你”。
家屬再度視殮,有了滿意的溫柔神情,所有不捨的情感都在那一瞬間鏈結了起來。孩子找到媽媽,丈夫找到妻子。這具遺體千山萬水遠遊歸來,歇下塵土,感覺有了回家的安然,看不見的靈魂又重新被載入身體,彷彿有了另一個生命。
眷戀之所以美好,就得回到當初熟悉的樣子,形在了,魂就回來了。那不是消失,而是連續“找到”的過程。豔玲那一雙修長的手,為亡者和家屬刻下了永恆的記憶。
難忘第一次觸摸大體的經歷
這一路走來千辛萬苦,回望來時路,豔玲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觸摸大體時幾近昏厥的經歷。
2008年10月3日,第一天上班,豔玲便被主管帶到殮屍房去。
她依序穿上白袍、防滑布鞋,戴口罩手套,和其他同事共4人,走到4具大體旁。看著眼前被白布全然覆蓋著的大體,起伏成山的稜線。豔玲的第一個生理反應便是想吐,魂魄晃動不安。
她被分配到一個身材嬌小的老婆婆,剛從冰櫃里拉出來。當她的手緩緩放在老婆婆的肩膀時,原先搖晃不安的魂魄碎散一地,離開了身體。她後退幾步,當下眼前一黑,蹲在米黃色的儲物櫃旁,不停的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覺得四周慢慢變暗,快要暈倒了。不知過了多久,感覺有一雙手將我扶起來,再度把我推到老婆婆旁邊。”
她所描述的“一雙手”,其實沒有人。
大家都在崗位上,只有豔玲一人在自己的異次元時空穿梭來回。當她回神,已經木然的站在老婆婆身旁,主管看著臉色蒼白的她問:“你還好嗎?”豔玲點點頭。“如果OK的話,就幫老婆婆洗澡。”
上一秒豔玲還不停在腦海裡詰問自己是否適合這份工作,下一秒便顫著舌尖對老婆婆說:“婆婆,我,要來幫你洗澡了!”
“那時我還不敢把手放在老婆婆的大體,她身上好像有電,我一動到她,手就主動彈開。”後來,先前出現的那“一雙手”,握住豔玲的手,輕輕放在老婆婆的右肩膀上。
這一放,彷彿在大體蓋上了通行證的大手印,至今12年。如今,大體化妝師有了一個溫柔的名字:白衣天使。
那天豔玲共處理了兩具大體,下班回家後,腦袋不停倒帶回轉,彷彿還在和大體說著話。待心情漸漸平靜,她問房東是否介意她這份工作?年輕的房東說:不會。
她不放心,再問:“你有沒有聞到我身上死人的味道?”年輕的房東睜大眼睛看著她,搖搖頭。
豔玲想太多了。
這一生中唯一沒有想到的,便是從事大體化妝這回事。這是豔玲人生的岔路意外。
從未想過的人生大轉彎
那一年,豔玲剛從一場千瘡百孔的婚姻中逃出來,萬念俱灰,對人生彷徨,對生命絕望。逃離利民達前一天,晚上11點半,叔叔陪她到城隍廟問前程後路。豔玲讓叔叔在廟外守候,她拈香跪拜在城隍爺前細說從頭,風起陣陣滿乾坤,末了擲出一個勝筊,城隍爺勸諭她離開不肖男人和家鄉,彷彿自地曹陰府敲開另一扇門,讓她置死地而後生。
帶著有限的盤纏來到吉隆坡,中五未畢業便已嫁作人婦的豔玲感到前途茫茫,生活過得侷促,每天白開水配白麵包果腹。
一次隨朋友送文件到士毛月,途經富貴山莊,看到路邊不起眼的廣告看板徵化妝師。翌日便前來應徵,面試的主管問有工作經驗嗎?沒有;會化妝嗎?不會……她一直在“沒有”和“不會”中答覆了主管所有的問題。
在談論死亡仍是一個禁忌的社會氛圍裡,零經驗的素人豔玲勉強被錄取了。那一刻,她不曉得自己會否害怕面對屍體,唯一確定的是,她需要一份工作,比起碰觸冰冷的大體,她更害怕捱餓。
天天面對死亡,如是一日,多日,處理大體成了豔玲的日常,開始時兩人一組分工合作:首先是洗頭,弄溼身體,接著塗抹沐浴乳把大體沖洗乾淨,用棉花吸乾水分……
有時往生者生前長年臥病在床,久未洗澡,糾結的髮絲以及身上的陳年汙垢會讓泡泡的顏色變得不一樣,要重複洗好幾輪。至於那些潰爛的傷口、褥瘡等,也是司空見慣,有時一脫下尿布,就有一堆蟲跑出來。
“還要檢查排便……往生者肌肉無力控制不住,會不停的排便,便拿棉花在肛門口守著,一直流一直洗,味道真的不好聞。
“再來按摩眼皮,讓雙眼自然閉合,然後打粉底、塗腮紅、描眉、口紅、整理髮型……”一路聽下來,情景彷彿女人坐在梳妝檯前打扮自己,鉅細靡遺,有條不紊,差別只是假手他人而已。
豔玲不忘提醒,“我們白衣天使處理的都是女性;男性則由防腐師來接手。”
生命裡最漫長的一次告別
直至案子多了,手法熟練了,才一個人獨立行事。即便是晚班,豔玲也不覺害怕,一心想著賺錢,扛起養育孩子的重擔。她百無禁忌,工作時都會和往生者講話,老朋友見面聊天似的:“婆婆,我今天一個人,你要乖乖和我合作,不然會滑倒。”;又或者,“婆婆,我要幫你翻身囉!身體放柔軟些啊!”
這已成了習慣,陌生的亡者於她而言,都是第一次見面的熟人。
接著豔玲神情嚴肅的說:“也不是可以對每個往生者談天,譬如因意外死亡的,怨氣大,我們就要收攝心性,不能嘻嘻哈哈,這樣會讓人覺得輕浮,對亡者不敬重、沒有同情心。”
工作第三個月,試用期還未過,豔玲便接到外務,要到主家處理遺體。
“往生的婆婆滿壯的,我一個人挪不動。”靈機一動,便叫女兒及媳婦來幫忙,說:“請兩位進來,為媽媽盡最後的孝道。”說是幫忙,其實只是讓家屬在旁邊抓一抓衣服,比較大的動作如抬頭翻身等,都被豔玲熨貼得妥妥當當的。
有了經驗,從此豔玲就不怕一個人處理大體。
從大體化妝到防腐處理,豔玲不斷精進修持死亡學的功課。每天面對亡者,和沒有血緣的親人說話,一再的告別,其實都是為活著的人摒除恐懼,打開一扇情緒出口的門走過去。然生命裡卻有那麼一次遭遇,讓她重重的在那道門檻前摔了一跤。
那一次,是處理媽媽的遺體。
2010年11年14日,農曆十月初九。豔玲60歲的媽媽在返回利民達的巴莪公路意外中死亡,接到噩耗後她倉促南下,追趕一場猝不及防的離別。
她在醫院的殮屍房為媽媽清理、淨身,淚眼中行禮如儀,走完所有細節。
一出來,弟弟問她為什麼洗了那麼久?豔玲回答:“會很久嗎?”
因為豔玲和媽媽說話,說了一輩子長的話。
這是生命裡最漫長的一次告別,豔玲為家屬開了無數次的門,這次,她要自己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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