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們並不認識——於是我在想,如果歲月慈悲,她們來得及彼此相識,那該是多麼美麗的一件事?每一則女人的傳奇,其實都有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影子,在交叉和重疊之間,影影綽綽,似曾相識。而我常常,常常在香奈兒的傳奇裡頭,看見張愛玲倔強而孤絕的身影,一晃而逝;也常常,常常在張愛玲的小說段落,瞥見香奈兒的裙角,利落地在門縫邊颯颯而去,不留一點衣香,不留一點門聲——她們合該彼此認識。她們命盤的根基,她們運途的鋪展,還有她們的聰穎靈慧,她們的冰火剛柔,相互輝映,暗中牽絆,是何等親密又何等融和,因為在運命的倒影和折射底下,每個女人站在鏡子面前端凝對照,都猶若前身,都恍如隔世:我看到的你,和你看到的我,一點都不奇怪,其實都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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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方兩大傳奇女子
終於香奈兒籲一口氣,從鋪滿一桌子的設計草圖抬起頭來,然後透過巴黎麗池酒店4樓套房的窗口望出去——有時候夕陽剛巧成熟了,火紅而滾燙,正準備墜落下去,於是香奈兒就笑著站到露臺上,舉起香檳,接住往下掉的夕陽,給自己敬上一杯;又有時候,月色撒嬌似的,撒了一天一地的奶白色,罩住了整個巴黎第一區的歌舞昇平,香奈兒於是趕緊補了補口紅,套上她至今仍讓仕女們嚮往的斜紋軟呢外套和雙色高跟鞋,趕著到酒會亮個相——而麗池酒店套房外頭,卅年前的月亮,和卅年後的月亮,其實都一樣,都一樣一臉純真地世故著,也都一樣一臉世故地純真著。而香奈兒在麗池酒店302號套房,一住就住了34年,住得酒店也特別給她建了個獨立電梯,直抵4樓,替她保護隱私,讓她自由出入,因此她常對人說,“酒店其實比我的寓所,更像一個家。”
應該沒有人會忘記香奈兒說的:“香奈兒是一種風格。時尚會過時,但風格永垂不朽。”所以她很年輕的時候就不稀罕詩和遠方。她在意的是權和眼前。少女時期的香奈兒,薄唇,翹鼻,有一頭烏黑的頭髮和一顆玫瑰色的心,她知道一個母親早逝並且被父親遺棄在孤兒院裡頭然後被修女嚴厲督管的女孩兒,如果她想要抓住外面的一些什麼,她就必須先付出她身上擁有的一些什麼。而香奈兒最聰明的是,她懂得用籌碼去滾動籌碼,用夢想去壯大夢想——18歲的香奈兒離開孤兒院到服裝店當裁縫師那一陣子,每一個週末她都主動留在裁縫店裡,文靜地給軍官縫補褲子,而她靈巧的手藝和美麗的外表,漸漸吸引了軍官們爭先把她邀請到小公園參加他們的派對,然後香奈兒捉緊機會,自告奮勇地站到臺上去——她其實不太會唱歌,也其實只懂得唱一首歌,幾乎每次都唱那一首〈誰看見過可可〉,所以每當她站到臺上,臺下的軍官們就興奮地對著她喊,“可可,可可,可可”。而“可可”,其實是一隻走失的小狗的名字,香奈兒笑了笑,乾脆把原本的名字“嘉柏麗爾”拿走,換上“可可”,讓大家叫她“可可香奈兒”——我在想,名字有時候也是一種機心。而這名字恰好配上了香奈兒的身分,有一種活潑的、青春的、有畫面感的意象,而且還嗲嗲的,帶點撒嬌的味道和邀請的意味。就好像張愛玲說的,“取名字是一種小規模的創造”,大多數為人父母的都樂在其中。但張愛玲這個名字卻不是她給自己取的,而是她那魯莽的母親,名字還沒想好就把10歲的她拐賣人口似的送到學校去,她的小名叫“瑛”,聽上去閃閃縮縮,翳翳嗡嗡的,不怎麼響亮,因此洋裡洋氣的母親就索性把她的英文名字胡亂譯兩個字,把她叫做“愛玲”,心裡想著就先敷衍過去,看將來什麼時候才改個大氣一點的。可到後來,莫說張愛玲不願意改了,就連我們——我們這些寫字的、患上“字癖症”的、流行“字眼兒崇拜”的人,也不肯讓張愛玲改了,因為這名字變成最纏綿的文字流派,也成就近代中國文字最風流的一場浩劫。我們尤其知道,即便香奈兒不叫自己“可可”,即便張愛玲保留“張瑛”的土氣和小家碧玉,她們還是可以在各自的傳奇裡翻江倒海,在不同的時代善用她們的才氣和天賦風雲叱吒。不都說了嗎,一朵玫瑰無論叫什麼名字還是一朵玫瑰,可你總得“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才行啊。
僻靜孤絕VS奢華熱鬧
所以香奈兒從一開始就喜歡在奢華的生活裡漂泊,喜歡把酒店佈置成家,喜歡把自己放逐在酒會和文化沙龍之間,是於她一決定在巴黎麗池酒店長期租下來的時候就和酒店經理交涉,必須得允許她移動套房的佈置和裝飾,並且接納和她一起入住的還有她鍾愛的烏木傢俬、漆面屏風、古董燈具、駝色沙發、一面又一面的鏡子,還有一幅又一幅好幾位藝術家朋友送給她的畫作。香奈兒笑著說,她不喜歡太大的空間,她享受的是窒息感,所以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把屏風移過來,將自己緊緊包圍,給自己建構喧鬧中的私密。而且她住過的地方,不論是瑞士洛桑的別墅、麗池酒店的私套房,還是巴黎康朋街名店林立的香奈兒總部頂層公寓,裡面一定有好幾幅東方烏木漆面屏風——她甚至自我調侃,瞧,我根本就是一隻蝸牛嘛,無論去哪,都會帶著兩片烏木漆面屏風,就好像蝸牛背上揹著的殼一樣。
於是我禁不住想起張愛玲離世的時候。即便再悲涼再落魄,張愛玲總算完成了一路孤絕到底的心願,一個人,在家徒四壁的公寓單位癱倒,屋子裡連一張傢俬都沒有,身上只蓋了一張薄薄的毛毯,但至少——我在想,至少她維持了她這一生不離不棄的嚴重潔癖,就是和這個世界,永遠地保持距離:不靠近,不依賴;不熟絡,不友好。張愛玲跟香奈兒最不一樣的地方是,兩人都是傳奇,卻是底氣迥然不同的傳奇,香奈兒喜歡熱鬧,在熱鬧裡優雅地治療她隱藏的重度孤獨症,所以巴黎麗池酒店的私人套房,根本就是她打開來讓朋友將她包圍的心理治療室,她還說,“奇怪,每當我夢見死後在天堂生活,夢裡出現的場景,就是麗池酒店一個模樣”——而後來,她果真在象徵巴黎貴族權勢的麗池酒店床上躺下,撫著發疼的胸口,眼一閉就過去了,用最貫徹始終的優雅,圓滿傳奇的最後一個步驟。倒是張愛玲,她對世界始終如一地保持著最嚴謹的警戒與疏離,誰都別想對她靠近——張愛玲搬了一百八十多次家,除了神經兮兮地避開記者們對她的追蹤和騷擾,因為那些記者們又機靈又勤快,連張愛玲偷偷拉開門縫丟到屋外去的垃圾也不放棄,一遍一遍地翻來覆去,尋找張愛玲老來落魄荒蕪的蛛絲馬跡,尤其是,任何有可能把張愛玲的傳奇一續再續的紙張,筆記和稿件,對他們來說都是最寶貴的收集——但後來張愛玲寫信告訴朋友,她在洛杉磯住了23年,為了避開令她不舒服的蚤子,必須不斷地搬家,隨身就只帶著幾個塑膠袋,把所有的財物都丟失都捨棄,甚至打算把張愛玲這個名字也丟下不理,她還想要搬到拉斯維加斯或鳳凰城去,因為她相信,唯有住到沙漠裡去,才能避開蚤子在她的幻想症裡不斷地出現不斷地向她追襲。因此在她謝世一個星期之後才被發現的公寓裡,裡邊沒有床沒有沙發沒有椅子沒有餐桌,也沒有任何傢俱,而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蓋了條薄薄的毯子,而我特別好奇的是,那毯子的顏色是不是像暗夜的冷空般,藍到泛紫?一種絕對張愛玲的顏色?命運雖然蹂躪了張愛玲的晚年,但也維護了她的尊嚴,張愛玲其實就應該這樣子空蕩蕩的離場,空蕩蕩的,讓喜歡她的人禁不住鼻子一酸,悵然若失,蹲下來把臉埋進膝蓋裡,安靜地為寫字的下場哭一場——僻靜和孤絕,有時候,是最華麗也最蒼涼的陪伴。我比較遺憾的是,愛玲不穿香奈兒。我也有我膚淺的虛榮,我始終認為,女人一定要穿對了衣服,世界才會跟著她轉動。就好像我特別喜歡香奈兒八十好幾的一張照片,她邁開腳步越過巴黎的街頭,穿一身格紋花呢外套,腳下彷彿有風,一臉熠熠的神采,沿途飛揚,而穿衣對香奈兒來說,是一堂神聖的早課,她一直虔誠地不間斷地持誦。至於張愛玲,張愛玲離世的遺物包括一件洋裝,看不出什麼設計,七分袖,大方領,布質有點寒愴,不太像是張愛玲愛穿的挺拔得接近兇狠的款式。印象中的張愛玲,穿要穿得講究,對她來說,打扮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樂趣,從來不省心省力,她愛穿奇裝炫服,愛裹斗篷,愛穿旗袍——並且是高領子的旗袍,以便隱惡揚善,把她略長的脖子硬生生地安撫下來,多可惜愛玲不穿香奈兒,要不她穿上花呢外套,裡面搭一件白色絲上衣,並且在頸上繞兩圈長長的珍珠項鍊,然後站在賴雅身邊,嫻靜地東方地微笑著,陽光細細碎碎地灑下來,而歲月沒有食言,給她批發幾年短暫的恬然和安逸,這樣的張愛玲,其實看上去很美,很美,真的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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