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時間過得真的很快,沒想到這樣久了……”訪談近三小時,年過七十的張永新說了人生整整50年的故事。他嘆的“快”是指出版的快樂時光,又那麼剛巧在20年之際入圍2020年國際出版家協會伏爾泰獎(IPA Prix Voltaire)。
忙忙碌碌時間就過了。“有點像在扣留營,天天在那看一樣花草,你不覺得時間過了,而且時間很緊張,讀書、休息,不會覺得日子‘難過’。”他怕又被人詬病把扣留營8年生活講得太鬆快,急著澄清,“至少我覺得不會(難過),可惜英文還沒學到。”
ADVERTISEMENT
讀書不成的少年中學肆業,在國內外革命思潮熱火朝天的1960年代不知何故被關進扣留營,出來後做了9年勞動者,又誤打誤撞搞刊物,走進出版業。如此豐富的人生,張永新推託不特別。“我英文不好,受教育低,但是我出英文書,而且能夠堅持20年。像我這樣沒錢,不是這行又做勞工的,這就特別啦!”
上一次感嘆時間過得飛快,是從扣留營出來的那天。1968年,20歲的張永新先被關進麻坡政治扣留營,後被遷往太平甘文丁和華都牙也,總共8年。1976年重獲自由,28歲,他乘火車回到家鄉居鑾,老家都拆了,連上哪兒找家人都不知。是老鄰居的兒子載他去找媽媽,那時候才發現過了這樣久,以前還是個小孩,現在會駕車了囉!
“張老闆”張永新是文運企業(Gerakbudaya)與策略資訊研究中心(SIRD)的創辦人,出版和分銷較為批判的書籍。“文運”是文化運輸,思想傳播的意思,並非文化運動,他特地解釋運動(movement)的馬來文是“pergerakan”。他的馬來文很好,能教授和翻譯文章,不說不知,是在扣留營裡學的。
政治扣留營當然是禁錮人身自由,不民主正義的地方。在那風風火火的1960年代,國際間反殖民、獨立運動此起彼落,國內的左派政黨、工會、學生運動、地下組織蓬勃。社會氣氛緊張,常有示威活動,政府大量逮捕參與者,以內安法令未審先扣,一扣就是2年,到期了又以“威脅國家安全”等罪名延扣2年又2年。
20歲被關進扣留營 機緣巧合在營內專心學習
張永新出身貧困勞工家庭,家人都支持反對黨,小時候跟著到群眾大會看熱鬧。中學流行的讀物是革命的書《紅巖》、《鋼鐵是怎麼煉成的》、《牛虻》和《松樹的風格》等,改革社會的薰陶和感染很深,他跟著上街示威參與各種運動。
他也說不清是為什麼事而被扣留,但他大膽假設,當年若沒進扣留營,他很可能就只是個普通的建築工人,娶妻生子過一生。“不然我也沒有機會再學習,不會馬來文,華文也半桶水。”就連當年政治部警員是這麼把他送進扣留營裡的:“恭喜你呀!你現在要去扣留營了,就好像要去讀大學了。”張永新一聽心都沉了一半,不像如今複述得輕鬆。
政治扣留營不是監獄,關的不是作奸犯科的犯人。裡頭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有受高等教育的南洋大學畢業生、律師,也有小販、德士司機等,都是有志之士。扣留營採自治管理,生活委員會管理衣物、伙食,如果飯菜不新鮮還能投訴更換。
扣留者自組宗教、歷史、英文、馬來文班等。張永新住在馬來甘榜卻不諳馬來文,但身在馬來西亞怎能不會馬來文呢?所以在扣留營裡,他一天學6小時,2年以後換他開始教馬來文。“那時候很高興,從不懂(馬來文)到可以看報紙,會講,看小說,到教其他人。”
扣留營的生活非常有紀律,清晨6時天還沒亮就起身做早操,喝早茶,接著自由活動、學習、午睡、玩樂器、做運動,到晚上9時睡覺。要做的事反而太多,還嫌時間不夠用。
張永新沒有家室,父母尚健又有兄姐照顧,他沒什麼掛慮,在扣留營裡反而能專心學習,才因而覺得“幸運”。有些人專心種花草,有人捕老鼠、抓鳥;當然也有很多過得不好,為思念家人而苦,為被逼供出同伴而自覺背叛,無法放過自己……
曾在營內集體罷食36天
“罷食完,恢復進食才重要。”張永新還曾和同伴在扣留營裡罷食36天。
1973年年底,他和其他扣留者從麻坡遷往太平,不久後其中一名扣留者黃水生自殺。消息引起華都牙也扣留者不滿,發動罷食抗議(共47天),太平營隨後加入(共36天)。營方趁機整頓,“紅頭兵”聯邦後備隊鎮壓,把所有扣留者押往華都牙也,趕打他們進入單人隔間。
“罷食開始的時候很難受,頭一兩天很餓,三四天後不覺得餓,但會很想吃東西,想像麵包皮很好吃,可以進食的時候要吃炒麵。”張永新邊說邊發出啜啜聲,“後來肚子也沒感覺,最後感覺到無力。”
那時,看管人員仍舊每天送飯給扣留者,只要有人進食就等於投降。張永新記得一名華人看管感覺上真心誠意,要他們在粥里加開水,喝掉粥水剩下米粒。當然,他們都回絕這番好意。一人一隔間,罷食得沒力氣了,只能敲打牆壁互相鼓勵盡力喊道“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最終抗爭勝利,但很多人都把腸胃熬壞。張永新解釋,禁食太久腸胃收縮,有些扣留者親友買了燒肉好料,結果吃了反而不能排便。當時他們互相警告要忍耐,先喝牛奶水,再喝稀粥,可以吃也不能吃。
隨經濟學家佐摩到處演講賣書 打開出版印刷的大門
如此說來,時間過得相對慢的是1976年重獲自由後到1985年之間。張永新當過建築工、雜工、板廠工人、戲院經理,也做過小生意,但都做得不好。期間,他仍和老朋友往來,有意把在扣留營翻譯的《馬華新文學簡史》馬來文版出版成書。思來想去,找到一本進步讀物《Nadi Insan》,於是致函詢問出版詳情。
《Nadi Insan》的主編是本地經濟學家佐摩(Jomo K.S. )。張永新和他見面後,對很多事物的意見看法相當契合,結果出書的事擱著,倒是每個月都見面交流。1985年,他決定到八打靈再也找生活,借住佐摩家當園丁,也教馬來文補習,其中一位學生是作家永樂多斯。
佐摩在馬來亞大學執教,新學年演講,他交代學生到場外某一輛車那兒買書。賣書的就是張永新,學生一窩蜂擁來搞得他手忙腳亂。爾後佐摩到處演講,他就跟著去賣書,賺取佣金。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學到印刷、賣書、出版等。
他先後加入雪華青和人民黨。期間,佐摩家的車房成了張永新的書房,翻譯、書寫,還化名“張小蘭”在《南洋商報》撰寫女性議題的文章。
張永新也到韓江新聞專科班教授政治、時事分析和社會學。他特別喜歡跟年輕人交流,1996年至1999年組織了各校大專生出版《大專生》雙月刊。政治學者黃進發當年也曾是一員。
認定思想文化很重要 要出版分銷獨立和批判思考的書
1999年,《大專生》停刊,張永新也沒繼續教書,但生活得照過,他打算做生意。“思想文化很重要,所以當時決定搞出版,也分銷一些批判的,另類的,能激發人們獨立和批判思考的書。”於是2000年,文運企業和策略資訊研究中心誕生。
地點設在獨立式洋房,從裡到外貫徹“獨立”的意義。張永新不必擔心起租,以商業形式運營更能自食其力,不像非政府組織倚靠金援,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賺回來的,才能真正獨立自由自在又自主。“但是我們做的又是NGO,不只做生意,還搞了很多座談會、研討會。”
地點設在獨立式洋房,從裡到外貫徹“獨立”的意義。張永新不必擔心起租,以商業形式運營更能自食其力,不像非政府組織倚靠金援,每一分錢都是自己賺回來的,才能真正獨立自由自在又自主。“但是我們做的又是NGO,不只做生意,還搞了很多座談會、研討會。”
文運另類,常常“出事”,2020年出版的《Rebirth》,封面被指侮辱國徽,最終被列為禁書。面對這些政治壓力,張永新直言不怕。之前出版的《The End of UMNO?》,書名非常刺激,但他知道內容都是學術資訊,定無問題。“批評政治人物的政策有佐證;如果講他的個人東西,那可以是名譽毀謗。”
這份政治壓力有時也落在其他販售他們書籍的書店。曾有人到那些書店,不報身分,只說“哇,這本書講巫統的,你最好不要賣!”結果書店自我審查,也不敢進貨。“我每次都跟書店說,你不要怕,禁了的書不能賣,沒禁的就可以賣。”
還能怎麼辦?有次社運分子希山慕丁萊斯出書《Pilihanraya atau Pilihan Jalanraya》,張永新找人打電話去書店問有沒有貨,想訂購好幾本。書店還告訴他那本書好賣啊!“(他們)就是那個心態,要減少麻煩,還有恐懼感。”
現階段想寫文章
時間過得很快,3小時內張永新講了自己半世紀的人生。問還想做什麼?他不假思索回答“寫文章”。他希望找到人接班繼續經營書店,到時他可以慢慢放手,專心寫評論,回憶過往。
超齡退出雪華青後,他沒再參與華團、華教活動,但至今仍不間斷和年輕人交流,與馬來青年關係尤為密切。這也和他“群島人”的多元文化認同有關。
訪談尾聲,回顧了一生,張永新不知道重複第幾次,“吶,有什麼特別?”
相關文章: 資深攝影師林天時|一張好照片除了天時地利人和,韌性和匠心也不可少 淬鍊後的孤傲靈魂 ——記走出《傅雷家書》後的一代宗師傅聰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