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星星都到齊了,天空於是劈開一刀閃電,把中間的位子留給他”——詩本身就是一個江湖。可惜周潤發不讀詩。肚子裡猜想也沒擱上幾本詩。10歲那年,他隨母親從南丫島搬到九龍,有口飯吃已經是很了不起的事,怎麼還敢奢望進學校唸書讀詩?可好萊塢電影《加勒比海盜3》卻安排他用廣東話念了李白的〈關山月〉,其中有兩句,“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那詩面隱隱約約,藏著周潤發當時在好萊塢發展並不特別順遂的心思,而這一首詩,據說是周潤發建議的,也是他難得喜歡並且背得出來的——我常想,不讀詩的人,活得比較健康豁達,比較神清氣朗,也比較不會有隔夜的憂愁——不讀詩的周潤發,永遠有一種特別接地氣的吊兒郎當,他好玩,愛鬧,喜歡裝糊塗,要是別人一眼拆穿他的糊塗根本是裹著一層又一層的精明裝出來的,他就更加得意了,笑得眉眼全開,像個老頑童。因此夏天不爬山的日子,周潤發幾乎每天早上都搭地鐵到處走:到街市買菜喚賣魚的老闆娘“靚女”;擠進小小的餅鋪硬是要等香港人愛吃的核桃糕新鮮出爐;到水果店霸氣地央老闆把剛從馬來西亞運過來的榴槤都打開請周圍的街坊吃一核——而且周潤發的人緣好得不得了,整個香港根本就是他的家,每一條街道都聽過周潤發朗朗的笑聲,每一站路牌都熟悉周潤發走路的拍子,而周潤發的嬉皮笑臉和吊兒郎當,我總是在想,莫過於兩種可能:一是他真的敞開了笑看人生的氣度;二是他其實在逃避面對他自己,把自己當成了“周潤發”3個字的局外人,帶著一種轉身和過去的自己訣別的“自決”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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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雙手放開你擁有的是一切
而我一直認為,從好萊塢撤退之前的周潤發並不快樂,過去的他,是他自己身上的一顆腫瘤,不見得是惡性的,可一旦割除之後,他整個人果然就舒坦了,就清明瞭,就把名啊利啊偉大的演員啊史詩上的名字啊統統都看得透透徹徹都踢得乾乾淨淨了,他告訴魯豫,《臥虎藏龍》裡頭李慕白說過一句話,“把手握緊你什麼也沒有,把雙手放開你擁有的是一切”。這道理其實很淺白,淺白得但凡把雙腳插入過江湖的人都懂,但要真正做到眼睛眨也不眨地把手放開,恐怕很多演員都做不到——劉德華肯定不行,梁朝偉也未必,更別說成龍了。周潤發把這句話原原本本地往心裡頭去,不是因為學歷所限而這剛好是他對哲理的領悟所能抵達的唯一高度,而是因為他明白,時代會過去,明星會黯淡,周潤發再怎麼呼風喚雨在不同的年代給香港電影留下何等讓人緬懷何等叫人激動的經典角色又如何,周潤發終究會成為一個歷史名詞——就好像香港的電影沒落了,香港的明星們熄的熄滅的滅,港產電影風靡亞洲的時代最終像舞臺上厚重的帷幕,終歸還是垂落了下來,再也沒有誰會懷念穿著風衣戴著墨鏡抓著雙槍從樓梯扶手滑下來然後左右掃射面不改色的小馬哥,但周潤發——周潤發卻意外地留了下來。像一顆焚不化焼不掉的舍利子,色澤晶瑩光潤,一直被懷念香港電影傳奇的人們,在心裡頭長長久久地供奉著。而且每一個人幾乎都有各自不同的懷念周潤發的方式,或靜或動,或詼諧或莊重,甚至從電視到電影,每一個階段的周潤發,其實也記錄了每一個時代的香港的光輝與掙扎,每一個時期的香港影迷的高昂與迷惘。
而我懷念周潤發,懷念的是他從來沒有流露過半絲倦怠的笑容,在他臉上吊兒郎當的盪開來,天生有一種讓人沒有辦法對他動氣的孩子氣。不曉得你有沒有發現,周潤發有個得天獨厚的唇型,笑起來的時候像一顆心,誠懇的、帶點稚氣和土氣,我總是覺得周潤發的嘴唇就好像劉德華的鷹勾鼻和林青霞的凹下巴,其實都標識著一個時代的明星印記,香港電影的前途眼看著逐漸進入冰天雪地,而這些明星們的容貌和神氣,卻是香港人在回憶裡端出來款待我們的拳拳盛意。我永遠記得,周潤發在《秋天的童話》如何用他顫抖的雙唇在演戲,一忽兒表露船頭尺對愛情的嚮往,一忽兒表現他因為擔心砸碎了十三妹的前途而失意,而周潤發演起在愛情裡失魂落魄的情緒,絕對可以把觀眾的心扭得緊緊並且遲遲都不肯鬆開來,就連梁朝偉深不見底的憂鬱和胡歌滿山滿谷盤旋的落寞,也遠遠不能相及。至於愛情,我始終認為,縱然舉案齊眉,到底還是意難平——我想起一首詩,“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絕”,走了個陳玉蓮,來了個陳薈蓮,無論身邊是哪一朵蓮,他對留在身邊的女人都疼都敬都珍惜,也只有在真正的愛情面前,周潤發才會收起他的吊兒郎當,收起他的玩世不恭,他是寧可失落自己也不願意委屈愛情的古板男人,滿肚子都是深情,一腦子全是固執——所以那一刻,我特別懷念剛剛出道還和陳玉蓮戀愛著的時候戴頂漁夫帽穿件鬆垮垮的牛仔吊帶工人裝特別快樂特別自在地登上《明報週刊》封面的周潤發 。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候。連我自己也很驚訝,周潤發居然在電影裡教會了我,原來筆挺的西裝也可以殺氣騰騰,原來米色長風衣的衣角也可以暗藏殺機,而且當殺手混黑幫,竟然可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因為我一直嚮往,時尚和黑幫,在某種程度上,本來就藏著一種神秘的關係。
不讀詩,卻活出屬於自己的半隱士江湖
我突然想起,80年代周潤發其實也演過和詩人很接近的一個角色,那恐怕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林青霞合作,拍了區丁平導演的《夢中人》,他在戲裡演個音樂指揮家,穿越時空,和2500年前的妻子在現代重逢,我特別記得的是,他和林青霞在戲裡的造型和髮型真好看,尤其是林青霞——林青霞演的珠寶設計師把頭髮削得特別特別的短,短得雲雀隨時會飛過來停在上頭滴溜溜地轉著小小的頭顱啁啾一個早上,有一種很爽利的春天感,而我記得那片子的美術指導是張叔平,阿叔瞅了瞅周潤發,然後一聲不響,走過去和髮型師嘀咕兩句,回來就給周潤發換了個髮型:中分,略長,劉海的長度剛剛好覆蓋在耳輪,完全顛覆周潤發在江湖片裡不修邊幅的落魄,因此周潤發在兵馬俑的展覽廳初會林青霞,兩個人都吃了一驚,怎麼對方和自己在夢境裡頭見過的人那麼相似——另外我也想起周潤發在《傾城之戀》演範柳原,西裝革履,頭髮擸得油亮光滑,卻常常在愛情裡頭神不守舍,臉上時時泛起一抹沒落公子的惆悵與恍惚,即便是說著情話,那情話本身也是玩世不恭的。周潤發也應該不愛讀張愛玲的吧我猜。甚至也不怎麼花時間去讀許鞍華交給他的劇本。因此他演範柳原,風流倜儻的外形有了,玩世不恭的神氣也有了,只是周潤發在鏡頭前面,身體前傾,直勾勾地望著白流蘇對她說,“你穿著綠色的雨衣像一個藥瓶,你就是醫我的藥”,然後燈光師把調好的燈光打下去——你其實已經知道,真正的範柳原在周潤發運用他的演技小聰明的時候已經溜走了。多麼可惜啊。周潤發身上少的,就是雅士的底蘊和紳士的氣韻。而偶爾跟相熟的朋友談起周潤發,我們都喜歡他的木嘴暉,喜歡他的許文強,喜歡他的船頭尺,喜歡從他背後望過去看整個香港的輝煌與沒落,而且那喜歡的成分,多少帶點不是太理智的盲目和袒護,我們甚至禁不住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原諒了周潤發後來的圓滑和油膩,我們都知道周潤發再怎麼走下去,也不會是另外一個馬龍·白蘭度,香港導演難得請得動周潤發拍戲,卻永遠只會要他演出智商不足的賭神,讓他玩牌九捽紙牌嚼巧克力,怎麼都不會丟一隻貓給他,讓他一邊坐著擼貓一邊盤算著如何把下一個人像抹掉清晨窗欞上泛起水蒸氣液化的水珠那樣不著痕跡地解決掉,演一個在溫柔與殘暴之間讓貓如沐春風的教父——因此我們現在偶爾想念周潤發,也只能想念他如何戴墨鏡燒美鈔點香菸,然後用手輕輕甩熄火苗,想念狄龍在開槍激戰之前問他,“你信不信神?”他如何咬著煙回答,“我信,因為我就是”——其實我們誰都想念周潤發,想念他在鏡頭面前的意氣風發,想念他在角色裡頭的厚積薄發,但我記得周潤發不止一次說,他不覺得當演員是多麼了不起的一件事,跟一般的民工其實沒啥兩樣,尤其是現在,半退隱的周潤發,漸漸活成已經不再把劍耍得虎虎生風的李慕白,而是一個遲暮的英雄,一個近乎在江湖上匿跡的俠客,光芒散盡,隱忍不發,他不再稀罕在銀幕上鍊金,因為周潤發說過,人生很長,但他對名利造的夢境很短,翻個身就醒了,他比我們都明白,光年和因果以外,一切必失,如同虛空,唯有自在,如影隨形——周潤發不讀詩,但他用他的人生歷練,給詩勾勒出另一個輪廓,也替詩雕刻出另一個若隱若現的江湖,更清澈,更凌厲,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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