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镂空与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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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10:00am 22/02/2021

範俊奇/​芳草萋萋草木心

作者: 范俊奇

木心追思會結束後的那個晚上吧。回到“晚晴小築”,陳丹青扭過頭問小代 ,“你想先生嗎?”小代一如既往的鎮靜,那鎮靜裡頭的“靜”,冰冷一片,靜得讓人不安,也靜得讓人不敢靠近,他說,“先生沒有走——”, 然後指著木心房裡從門縫透出來的光,對陳丹青說,“你看那燈還亮著,就跟往常一樣,夜裡我都會在廳裡坐坐,怕先生半夜有事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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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離不棄的重要“家眷”

幾乎是立刻,我眼眶禁不住就漫起一層水膜——用“因果”兩個字太沉墜,用“因緣”兩個字又太敷衍,到底是什麼樣的緣分,才會把兩個素昧平生、兩個年紀相差了大半個世紀的人那麼緊密地牽連在一起?木心走了。但小代不肯走。他擔心先生半夜召喚他的時候找不到人。陳丹青再問小代,喜不喜歡今天在木心的追思會上選的音樂——小代是貴州人,16歲離開家鄉一路打工到烏鎮,途中際遇之險峻運途之跌宕,讓他對人對人性,對社會對社會環境,還有對周遭種種事物衍生出來的種種恩種種怨,始終把心提著,不肯隨便放下。甚至到現在夜裡睡覺,小代還會在枕下藏一把匕首,準備著誰要是進先生屋裡偷東西,他就先和那人拼了——所以他又怎麼懂得每一個音節都莊嚴都鄭重都容不下半絲猶豫的音樂呢?又怎麼懂得其中有一段其實是陳丹青故意選巴哈〈十二平均律〉一連串明亮愉悅的琴聲去撞擊出莫扎特〈安魂曲〉的集體女聲呢?但他竟靦腆地開了口,問陳丹青可不可以把那盤在殯儀館和靈堂播放的音碟留下來送給他,他吃力地解釋著說——那音樂落進他耳朵,其中有一段,彷彿是聽見陳丹青把心掏出來,用一根繩子叼住,在上面輕輕地拉,輕輕地拉。陳丹青聽了,趕緊把頭別過去揚聲和旁人說些無關緊要的話,生怕再在人前號啕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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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喜歡木心,喜歡的是木心的凌厲。木心的凌厲,總是藏在最不容易被尋見的地方,像一道來路不明的閃電,頓而劈開庸人的茅舍。而且木心太懂得看人。木心看人,一眼穿心,精準犀利,所有人在他眼前,很難不現形不侷促不畏縮,而他則在晏晏笑語間,像拈起一枚棋子再放下去,決定了他想要留在身邊的人。即便小時候,不論女傭男工,在聘用之前,木心的母親都會悄聲詢問兒子意見,並且對木心敏銳的直覺,頗感寬慰,因為木心母親知道,做人的先決條件,不外就是識人——而當然,榮辱萬事過,木心的心終究向著一個“美”字。木心耽美,對木心來說,肉體攤開來,就是一本聖經,因此他也耽溺長得好看而且青春飛揚的人。小代之外,還有一位小楊也是木心選的,在他漸漸落拓成一位行動遲緩的獨居老人的時候,至少身邊還有個可以依傍的年輕的陽剛之軀照護著——特別是小楊。小楊是雲南人,陽剛氣特別重,之前是名巡鎮保安,專捉拿混在遊客群中鬧事的小偷和無賴,因此身手特別敏捷,聽陳丹青無意中提起,說小楊體魄矯健,平日在屋子裡練俯臥撐,一練就是八九十記而面不改色,有他保護年邁的木心,實在沒有什麼是不放心的。但個性上,小楊猶如梁山好漢,不及小代細膩儒雅,行事衝動,有點草莽之氣——是以從追思會回來,一見工作人員忙進忙出,將木心屋裡的衣帽、柺杖、擺件和書籍都散落在地上,正仔細地記錄和標號,小楊就急得什麼似的,馬上衝出去,在廊道上語無倫次地把陳丹青給攔下,“不行啊,丹青老師,這使不得啊,先生的東西不可以讓別人動啊”——主人不在了,但他依然護主心切,依然把主人放在心頭上最溫熱的位置,先生的遺物,旁人動不得。陳丹青聽了,直勾勾地望著小楊,這才醒悟,這些年來木心身邊也就只有他們兩人啊,輪番關照,猶如家眷,分明就像是給木心領回來的孩子,當下陳丹青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妥善地安排小楊和小代的餘生。也因此我開始明白,為什麼木心沒有完成的手寫遺囑,最終只留下4個名字:小代,小楊,還有另外兩位曾經照應他的女孩——

至於陳丹青,陳丹青不同,陳丹青怎麼同?從紐約到烏鎮,從建立“木心故居紀念館”到設立“木心美術館”,陳丹青當時回到烏鎮西柵,站在一片荒廢的草灘望出去,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真的在走向烏鎮大劇院的棧道上也給木心建了一座美術館,而陳丹青擁有的,從木心盛年的風趣到臨終的譫妄,都是和木心一起結的,果實累累的,細想起來往往還會破涕為笑的美好記憶——木心甚至把他畢生最精要的《文學回憶錄》,用說用講用文字,也用平素兩人相聚時的一記白眼一句戲言,累積成厚厚的聽課筆記,統統留給了敬他如師,待他似友,兩人從一相識就老小無猜、比父子更親密,比師生更相通的陳丹青——就連陳丹青後來的筆名“張岪”,這名字也是木心給他取的。木心對名字,素來不費心,雖然他自己前後用過11個筆名,但全都貪筆畫少,寫起來方便,他說,名字不就只是個符號嗎?最好勿含意義,否則特別累贅,一不小心倒成了對自己的諷刺。但木心給陳丹青改“張岪”這個名字,卻是“費盡思量地儘量不讓人覺得經過思量”,他對陳丹青說,“‘張’是你的母姓,你不是喜歡‘山’嗎?而‘岪’是山路崎嶇的意思啊。”可見木心背後也為這個名字翻山越嶺,月下推敲,把他對陳丹青的疼愛,放在手心掂量了再掂量,才把這名字交給陳丹青。所以我特別明白,為什麼陳丹青後來好幾次撰文記錄木心的後事,都忍不住半途停下來,痛痛快快地掩臉痛哭——總有些事,總有些人,必須藉著痛哭,才能在記憶裡把他洗刷得更晶瑩,更清澈。

說回小代——照片裡的小代,眼睛細長而狹小,眉目清秀,偏偏額頭卻圓隆隆地聳起,像高山上忽地展開來的一小塊平原,寬闊,堂亮——而他的神色,總在羞澀和擔當之間溜達,有一種久違的民國俊色,秀氣的,莊嚴的,彷彿把民國的山水,都鎖在了他的眉眼。我看見有一次他和小楊從左右兩邊,緊緊地靠在木心身邊照了張相,那時候應該是嚴冬吧,即便是在室內,他們仨都戴著冷帽,衣服也穿得厚厚實實的,木心在照片裡一貫的似笑非笑,而那一閃而過的笑意,隱隱藏著一股他年輕時殘留下來的促狹似的調皮——他知道陳丹青待他好,是設身處地的那種好,好在體貼,好在懂得他的脾性他的喜好,好在他身體逐漸孱弱下來的晚年,開始收拾起猖狂地貪念著青春的肉體的時候,還特地給他找來兩位相貌堂堂,身形魁梧的看護——我還記得陳丹青說過,小代跟了木心之後,竟也慢慢習起畫來,並且頗得木心讚賞,把畫在壁爐邊張掛起來,而那筆風之俊逸和自在,連陳丹青這頂級畫師看了,也不禁要暗中喝一聲彩。後來“木心美術館”的建立,陳丹青特別把小代也拉了進去,讓他和世界頂尖的建築和美學團並列,安排小代當木心美術館的布展大臣,看得出來對他有種格外親暱的器重。

但到底木心不在了。“晚晴小築”改成紀念館,這屋子終將沒有了小楊小代立足的地位,他們就像兩隻木心隨身的皮箱,裡頭裝著木心臨終前的回憶,現在卻擱在屋子的角落裡,不知如何處置才好。而另一層意義上,他們又彷彿成了木心的未亡人,陳丹青總覺得欠著給他們一個合情合理的交代。我想起後來被陳丹青安排到“木心美術館”當保安頭目的小楊說過,他初初來到,有大半年不敢抬起頭看木心呢,因為他說,“像先生這麼有氣派有教養有禮節的老頭,我在雲南沒有見過啊”,而木心的葬禮剛完畢,小楊回到屋子裡累極打了個盹,就夢見了木心——木心穿件毛衣,還有麻布面的皮鞋,依然紳士派頭十足,依然是那個年輕的時候拿買顏料的錢去買一對好看的長靴的木心,打扮得一絲不苟,進屋子裡喚小楊,對小楊說,“真冷”——可見木心對小楊,始終還是有所依賴。至於小代,我好幾次在陳丹青書裡附上的圖片看見他殷勤地出現在木心身邊,有時候是他攙扶著在醫院裡修養的木心到花園散步;有時候是他仔細替躺在病床上昏迷過去毫無意識的木心掖好被單;有時候則看見他一臉茫然地和其他人一起在急救病房外等待木心的消息,一直到最後——木心歿了,他腰身挺直,神情哀慼,衣著得體地在靈堂上給木心下跪,小代的好看,是連那背影看上去,也風度翩翩,也風流倜儻,像個明星——木心沒有家眷,而小代和小楊,其實就是木心臨終前至親的人了。木心走了,他們兩人不曾哭,也不說傷心的話,卻看上去惶惶然,有如喪家之犬,外人看他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原來是守護木心和送別木心的人 ,而他們因為木心走了,手足無措地被木心遺棄,也手足無措地被命運始亂終棄,不知如何是好地垂手站立,木心再也不會教他們什麼時候該說什麼樣的話了,也再不會提醒他們做錯了事要怎麼第一時間搶救過來了。往後的歲月,運命兜轉,來去無常,不得不悵然地和心愛的人和事匆匆告別的事,總還是會有的,到時候,他們或許會想起木心,想起這位從來沒有大聲斥責過他們的主人,想起——芳草萋萋草木心,那些剩下來的沒有辦法與人說的,終究也就只有哽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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