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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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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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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02/04/2021

卓振辉/卷蜘蛛网的牙签(上)

作者: 卓振辉

图/NONO
图/NONO

1.

看见二叔公站在铁门外时,我们在二厅餐桌刚摆好筷子、汤匙、饭碗、一碟金凤鱼和一盘腐乳油麦,只剩弟还没从厨房捧出来的ABC汤。

二叔公身后,紫霞洒满了一边。他大汗淋漓,那件花纹薄衣衫根本裹不全拉伯雷式的庞大身躯,更像身上一层透明剥落的外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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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走到玄关,铁门外的二叔公就举起右手,伸拇指指向张开的嘴巴。妈看懂二叔公的示意,到厨房装了瓶500毫升的水,一面和二叔公打招呼一面走到玄关,将水瓶交给二叔公。二叔公仰头猛灌,水瓶瞬间没了大半的水。妈说要再装另一瓶时,二叔公已把水喝光,摇头说不必。对面耕地,随晚风摇曳的香蕉树、芒果树、榴梿树和椰树皆为背景,一片微波荡漾的香茅之海中二叔母直起身,远远地和我们挥手。

二叔公额头、脸颊和颈部的汗如豌豆般大。风一吹,我憋住气息阻挡汗酸味入侵。听见妈邀请二叔公进屋里吃饭,预感和二叔公挤在饭桌汗臭冲天的难受,让我一心期待二叔公的拒绝,二叔公却答应了。我只好越过马路走到对面的耕地,呼唤二叔婆。二叔婆正弯腰拔草,她原就矮小,此刻被拔高的香茅之海淹没了身躯。

我、妈、二叔公和二叔婆到二厅时,爸、弟和妹妹已经开动了,看见二叔公和二叔婆,忙不迭起立。弟匆忙备多两份碗筷,妹妹搬来两张椅子,爸则招待二叔公和二叔婆入座。二厅瞬时热闹起来。二叔公和爸的声量响得如锣鼓喧天,二叔婆和妈低声交谈,剩我们三兄妹乖乖吃饭,以不打妄语为上策。

2.

晚饭后,黄昏已然过去,我们错过了最后一抹夕阳,天色像幅初完成的水墨。爸妈陪着二叔公和二叔婆越过马路,回到对面的耕地。

洗完碗碟后,我站在玄关,眺望长辈们走在香茅之海里。二叔公朝香茅指指点点,大声解释着什么,爸跟在后面附和地笑。看着看着,一股奇异的感受涌起,因为爸心不在焉,头低低的,远看似有些卑躬屈膝之意。妹妹说大概和晚饭间的事有关。她要哥别太担心,二叔公只是心直口快,实话实说,爸吃了苦头不会又贸贸然冒犯二叔公的。也的确,除了爸有些忸怩,他和二叔公之间似乎气氛良好,二叔公甚至说得渐入忘我之境。妈和二叔婆跟在后面,交谈内容应该是大表姐刚生的女婴。前不久,家里才喝了二叔婆亲手熬的黄酒鸡。

耕地不大,原是条只有大罗里经过的狭长碎石路。5年前,二叔公和二叔母花了一个礼拜铲除杂草,掘松泥土,种下第一批番薯块根。碎石路旁有一条肮脏发臭的沟渠,二叔公从中汲水灌溉。不管水多脏多臭,3年来就我所知,作物茁壮成长。除了香茅,这片小小耕地种过蒜苗、辣椒、西洋菜、包菜、洋葱和番薯。耕地没有占据整片碎石路,只在碎石路两旁开发,罗里照走。于是我很常看见二叔公提桶灌溉,而罗里缓缓地驶过,扬起的尘埃覆盖在作物上,也在二叔公身上。罗里离开后,二叔公拍拍身上沾染的尘埃继续工作。

沟渠不仅水肮脏,还不时干涸。每到旱季,二叔公会往沟渠投两三个麻袋,阻断水流,让水能积蓄起来。这就叫人头痛:水一旦累积,时间一长,便惹来成群苍蝇。为了向我展示沟渠深处隐藏的苍蝇大军,爸曾拿一支长树枝伸进沟渠,撩动麻袋,惹一大波苍蝇翻飞而出,嗡嗡大响,蔚为壮观,吓得妈把大门关上免得苍蝇飞进屋里。一小撮一小撮埋怨在社区蔓延开来,妈和隔壁彩姨说起时也觉不好意思,毕竟是亲戚。但没人敢向二叔公投诉。市议会曾派人警告二叔公,结果,听说二叔公和市议会的人发生冲突,差点上法庭,最后似乎不了了之,二叔公始终我行我素。其实二叔公擅自开发耕地本就违法,市议会早前就曾派队伍来视察。

毕竟实在没有谁能劝得了二叔公,也没多少人能撼动二叔公的权威。

3.

小时候我们都怕二叔公。我想如今也是。

幸运的话,二叔公一开口,我们还能缩头缩脑唯唯诺诺找机会开溜;不幸的话就是二叔公一吼,我们连走避躲闪也忘记,呆呆伫立当下任其狂风暴雨。二叔公即使沉默,那紧锁的眉头也威严凌厉。从有记忆以来我就常惊讶于二叔公的庞大身形,滚圆且结实的啤酒肚,身上那股溢满的酒气和涨红的脸。

我曾悄悄和表哥说,挺着啤酒肚的二叔公走起来很像巨型企鹅,表哥嘘嘘嘘示意我闭嘴。

那时我们躲在二叔公家客厅一张瓷砖长桌底下,把一游戏玩得不亦乐乎。长桌底下的游戏很多,比如拿着钢铁侠和绿巨人模型打啊打,或闭着眼睛升降身体看谁的头先撞上桌底,或用虎口测量长桌长宽。但最常玩的游戏是这样的:转动牙签,卷走桌底角落结得稀稀落落的蜘蛛网,谁卷得越厚谁就赢了,还少不了我和表哥相互威胁,把末端灰成一块的牙签塞进彼此鼻孔的戏码。

我依稀记得那个下午,那股怕输掉比赛的焦虑感。我们在长桌下已卷了三四支牙签,而且卯起劲准备卷更多。但那画面有点不对劲。对了,太安静。我和表哥即便只是卷蜘蛛网也少不了相互呛声、威胁,或阻止对方动作太快的捉弄(比如出其不意的搔其腋下,两人抱在一起摔倒),反正是磕磕绊绊,纷乱嘈杂,总惹来我妈和大姨侧目指责。但那天我们异常安静。我甚至有个印象:我一手紧按嘴巴,另一手去卷蜘蛛网。

因为在我周围,仿佛古希腊殿堂华丽厚重的柱子般地立着一双双大人的小腿。我被困于小腿林立的围墙之中,不得不噤声免得桌面上的大人听见我们小小虚拟战场的无声炮火。这才有我和表哥不时的交换眼神:别出声,别被发现!地上排列越来越多牙签,战斗似乎无休无止。那时候看了电影《蜘蛛侠》(而且好几遍),我和表哥只要提到蜘蛛,无不热血沸腾、没日没夜地摆弄蜘蛛侠射蜘蛛网的姿势,直到玩腻为止。我们手中喷不出蜘蛛网,于是我们卷啊卷,卷掉蜘蛛网,吓跑盘踞的蜘蛛,毁掉蜘蛛的家园。

我已经想不起究竟是我们躲进来后大人才坐下,还是大人坐下后我们才躲进去。我倾向于前者,毕竟很难在大人坐下后钻进去,我和表哥没那个胆。况且于长桌列坐的大人们,从腿判断,有外公、三叔公、大舅、二舅、大姨丈、我爸、二舅母、大表姐,以及二叔公。我想像不了为何明知二叔公在场,我和表哥仍能恶向胆边生地钻进桌底。幸运的是我和表哥最终把蜘蛛网卷得干干净净,且分出了胜负,一时间无聊透顶,似乎也没被发现。我和表哥背靠背坐着。桌外世界热闹喧哗,桌底一片静默无声。我记得两人一身红彤彤的新衣,嘴巴里残留汽水的甜腻,指缝沾着黄蜂饼的杂碎,裤兜里塞满红包。但,啊,终究是出不去。出去势必被发现。于是困顿间,我渐渐留意起桌面的谈话来。

大多时候听见的是外公、三叔公、二叔公、大舅、二舅的声音,偶尔我爸也穿插几句,二舅母和大表姐只随口附和。但或许仍年少,小孩一切心思都围绕在最害怕的人身上,于是直至今天我仍会觉得,那次在长桌底其他人的声音皆化作朦胧的,淡淡的背景音乐,只为承托起二叔公洪亮的嗓子,个性鲜明的字句,甚至有些霸道的语气。

夜幕将临,眺望去,二叔公正停下脚步喘气。自从上个月进院动手术,呼吸系统起死回生,他就一直体弱气虚。但不管怎样,我们小孩记忆深处仍回荡着他壮年时的狮吼,那充满张力的声波曲线。

4.

晚饭将近结束时,冷气的话题才被提起。

我的房间在二楼。上个礼拜,隔壁彩姨家二楼装了冷气,而且和我的房间相邻,冷气抽风机正对我的窗口。于是抽风机热风吹往我房间的忧虑扩散开来。我忘了是谁提起,很可能是妈,但同样也是妈说其实无需太担心,毕竟那间房彩姨要给小女儿睡。彩姨小女儿在吉隆坡工作,久久才回来一次。

话题既然和我有关,我想这时在长辈之中插话也无大碍,于是打趣说,爸,与其担心冷气抽风机吹来的热气,不如担心山哥(彩姨的大儿子)夜半三更在后巷抽烟,那烟啊袅袅升起吹进房间总呛得我难受。本来山哥退休在家,终日无事,白天在玄关猫坐着滑手机,时不时来的一支烟已会随风飘进客厅,难道夜里我还得承受他重烟瘾的二手伤害?我说爸,你和山哥聊得那么开,下班回来后两人在屋前从黄昏聊到夜色苍茫,难道不该替儿子着想劝他别夜里(至少别夜里在后巷) 抽烟?我曾经夜半两点半爬出床,朝窗口望去,还看见一红点于后巷黑暗中悬浮,燃烧孱弱的白烟。

爸却从我的抱怨里听出另一层次,让他放下碗筷一脸哀愁的问:你晚上是开窗睡的?

瞬间,饭桌上陷入尴尬的沉默。

托我的福,我们再次触碰长年来围绕饭桌,笼罩于氤氲之中,那条敏感的界线。界线区分了爸在饭桌与爸不在饭桌,或简单而言即爸在场与爸不在场,的生态环境。

爸在场的隐忍,紧绷,小心翼翼。爸不在场的轻快,欢乐,畅所欲言。而且,那界线同时区分了爸往日的风光和如今的萎靡。他生意失败,工厂倒闭,欠一屁股债,要不是妈在我们稍年长后的叙述,其实家里小孩是不会发现的,爸妈的日渐疏离,爸在家越来越长的时间,越来越封闭的思想,越来越显露的刚愎自负,是在一连串物事破败凋残、尘埃飞扬之后,仅存的貌似水流静深实则黑水暗涌。

而妈总是一点一点透露,不一倾如注。比如那炎热下午,我和妈在厨房一粒粒掰开臭豆,午后的阳光和时间粘滞而浓稠,厨房缺光暗影处处,妈回忆爸年轻时,梳飞机头穿黑色皮衣,驾哈里逊摩托,在旧街场迎风飞扬。我想像妈站在路旁一脸痴痴望着的青涩模样。又比如那次中午和妈到新街场一家日本餐厅撑台脚,听妈说起小时候交通不方便啊,住得离旧街场远,必须叫德士(而且,德士司机往往是相熟的亲戚),才能到旧街场约会看电影——被一场大火卷入历史的中山戏院,我总以为那是默片或黑白片的年代,但其实到了妈那个年代已有彩色电影,妈隐约记得看过李小龙的《猛龙过江》——和爸于电影院屋檐下躲雨,谁能想像如今躲在阴暗角落孤僻的爸,与妈曾有过琼瑶电视剧般的情节画面?又或者陪妈在新村草场跑步,妈说你看啊,人人都喊你妈老板娘,其实不就虚名一个?从前有很多员工,听人喊老板娘事头婆是真威风,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自己一脚踢,揾食艰难,有的做就不错了。(待续) 

卷蜘蛛网的牙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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