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見二叔公站在鐵門外時,我們在二廳餐桌剛擺好筷子、湯匙、飯碗、一碟金鳳魚和一盤腐乳油麥,只剩弟還沒從廚房捧出來的ABC湯。
二叔公身後,紫霞灑滿了一邊。他大汗淋漓,那件花紋薄衣衫根本裹不全拉伯雷式的龐大身軀,更像身上一層透明剝落的外皮。
ADVERTISEMENT
我還沒走到玄關,鐵門外的二叔公就舉起右手,伸拇指指向張開的嘴巴。媽看懂二叔公的示意,到廚房裝了瓶500毫升的水,一面和二叔公打招呼一面走到玄關,將水瓶交給二叔公。二叔公仰頭猛灌,水瓶瞬間沒了大半的水。媽說要再裝另一瓶時,二叔公已把水喝光,搖頭說不必。對面耕地,隨晚風搖曳的香蕉樹、芒果樹、榴槤樹和椰樹皆為背景,一片微波盪漾的香茅之海中二叔母直起身,遠遠地和我們揮手。
二叔公額頭、臉頰和頸部的汗如豌豆般大。風一吹,我憋住氣息阻擋汗酸味入侵。聽見媽邀請二叔公進屋裡吃飯,預感和二叔公擠在飯桌汗臭沖天的難受,讓我一心期待二叔公的拒絕,二叔公卻答應了。我只好越過馬路走到對面的耕地,呼喚二叔婆。二叔婆正彎腰拔草,她原就矮小,此刻被拔高的香茅之海淹沒了身軀。
我、媽、二叔公和二叔婆到二廳時,爸、弟和妹妹已經開動了,看見二叔公和二叔婆,忙不迭起立。弟匆忙備多兩份碗筷,妹妹搬來兩張椅子,爸則招待二叔公和二叔婆入座。二廳瞬時熱鬧起來。二叔公和爸的聲量響得如鑼鼓喧天,二叔婆和媽低聲交談,剩我們三兄妹乖乖吃飯,以不打妄語為上策。
2.
晚飯後,黃昏已然過去,我們錯過了最後一抹夕陽,天色像幅初完成的水墨。爸媽陪著二叔公和二叔婆越過馬路,回到對面的耕地。
洗完碗碟後,我站在玄關,眺望長輩們走在香茅之海里。二叔公朝香茅指指點點,大聲解釋著什麼,爸跟在後面附和地笑。看著看著,一股奇異的感受湧起,因為爸心不在焉,頭低低的,遠看似有些卑躬屈膝之意。妹妹說大概和晚飯間的事有關。她要哥別太擔心,二叔公只是心直口快,實話實說,爸吃了苦頭不會又貿貿然冒犯二叔公的。也的確,除了爸有些忸怩,他和二叔公之間似乎氣氛良好,二叔公甚至說得漸入忘我之境。媽和二叔婆跟在後面,交談內容應該是大表姐剛生的女嬰。前不久,家裡才喝了二叔婆親手熬的黃酒雞。
耕地不大,原是條只有大羅裡經過的狹長碎石路。5年前,二叔公和二叔母花了一個禮拜剷除雜草,掘松泥土,種下第一批番薯塊根。碎石路旁有一條骯髒發臭的溝渠,二叔公從中汲水灌溉。不管水多髒多臭,3年來就我所知,作物茁壯成長。除了香茅,這片小小耕地種過蒜苗、辣椒、西洋菜、包菜、洋蔥和番薯。耕地沒有佔據整片碎石路,只在碎石路兩旁開發,羅裡照走。於是我很常看見二叔公提桶灌溉,而羅裡緩緩地駛過,揚起的塵埃覆蓋在作物上,也在二叔公身上。羅裡離開後,二叔公拍拍身上沾染的塵埃繼續工作。
溝渠不僅水骯髒,還不時乾涸。每到旱季,二叔公會往溝渠投兩三個麻袋,阻斷水流,讓水能積蓄起來。這就叫人頭痛:水一旦累積,時間一長,便惹來成群蒼蠅。為了向我展示溝渠深處隱藏的蒼蠅大軍,爸曾拿一支長樹枝伸進溝渠,撩動麻袋,惹一大波蒼蠅翻飛而出,嗡嗡大響,蔚為壯觀,嚇得媽把大門關上免得蒼蠅飛進屋裡。一小撮一小撮埋怨在社區蔓延開來,媽和隔壁彩姨說起時也覺不好意思,畢竟是親戚。但沒人敢向二叔公投訴。市議會曾派人警告二叔公,結果,聽說二叔公和市議會的人發生衝突,差點上法庭,最後似乎不了了之,二叔公始終我行我素。其實二叔公擅自開發耕地本就違法,市議會早前就曾派隊伍來視察。
畢竟實在沒有誰能勸得了二叔公,也沒多少人能撼動二叔公的權威。
3.
小時候我們都怕二叔公。我想如今也是。
幸運的話,二叔公一開口,我們還能縮頭縮腦唯唯諾諾找機會開溜;不幸的話就是二叔公一吼,我們連走避躲閃也忘記,呆呆佇立當下任其狂風暴雨。二叔公即使沉默,那緊鎖的眉頭也威嚴凌厲。從有記憶以來我就常驚訝於二叔公的龐大身形,滾圓且結實的啤酒肚,身上那股溢滿的酒氣和漲紅的臉。
我曾悄悄和表哥說,挺著啤酒肚的二叔公走起來很像巨型企鵝,表哥噓噓噓示意我閉嘴。
那時我們躲在二叔公家客廳一張瓷磚長桌底下,把一遊戲玩得不亦樂乎。長桌底下的遊戲很多,比如拿著鋼鐵俠和綠巨人模型打啊打,或閉著眼睛升降身體看誰的頭先撞上桌底,或用虎口測量長桌長寬。但最常玩的遊戲是這樣的:轉動牙籤,捲走桌底角落結得稀稀落落的蜘蛛網,誰卷得越厚誰就贏了,還少不了我和表哥相互威脅,把末端灰成一塊的牙籤塞進彼此鼻孔的戲碼。
我依稀記得那個下午,那股怕輸掉比賽的焦慮感。我們在長桌下已捲了三四支牙籤,而且卯起勁準備卷更多。但那畫面有點不對勁。對了,太安靜。我和表哥即便只是卷蜘蛛網也少不了相互嗆聲、威脅,或阻止對方動作太快的捉弄(比如出其不意的搔其腋下,兩人抱在一起摔倒),反正是磕磕絆絆,紛亂嘈雜,總惹來我媽和大姨側目指責。但那天我們異常安靜。我甚至有個印象:我一手緊按嘴巴,另一手去卷蜘蛛網。
因為在我周圍,彷彿古希臘殿堂華麗厚重的柱子般地立著一雙雙大人的小腿。我被困於小腿林立的圍牆之中,不得不噤聲免得桌面上的大人聽見我們小小虛擬戰場的無聲炮火。這才有我和表哥不時的交換眼神:別出聲,別被發現!地上排列越來越多牙籤,戰鬥似乎無休無止。那時候看了電影《蜘蛛俠》(而且好幾遍),我和表哥只要提到蜘蛛,無不熱血沸騰、沒日沒夜地擺弄蜘蛛俠射蜘蛛網的姿勢,直到玩膩為止。我們手中噴不出蜘蛛網,於是我們卷啊卷,卷掉蜘蛛網,嚇跑盤踞的蜘蛛,毀掉蜘蛛的家園。
我已經想不起究竟是我們躲進來後大人才坐下,還是大人坐下後我們才躲進去。我傾向於前者,畢竟很難在大人坐下後鑽進去,我和表哥沒那個膽。況且於長桌列坐的大人們,從腿判斷,有外公、三叔公、大舅、二舅、大姨丈、我爸、二舅母、大表姐,以及二叔公。我想像不了為何明知二叔公在場,我和表哥仍能惡向膽邊生地鑽進桌底。幸運的是我和表哥最終把蜘蛛網卷得乾乾淨淨,且分出了勝負,一時間無聊透頂,似乎也沒被發現。我和表哥背靠背坐著。桌外世界熱鬧喧譁,桌底一片靜默無聲。我記得兩人一身紅彤彤的新衣,嘴巴里殘留汽水的甜膩,指縫沾著黃蜂餅的雜碎,褲兜裡塞滿紅包。但,啊,終究是出不去。出去勢必被發現。於是困頓間,我漸漸留意起桌面的談話來。
大多時候聽見的是外公、三叔公、二叔公、大舅、二舅的聲音,偶爾我爸也穿插幾句,二舅母和大表姐只隨口附和。但或許仍年少,小孩一切心思都圍繞在最害怕的人身上,於是直至今天我仍會覺得,那次在長桌底其他人的聲音皆化作朦朧的,淡淡的背景音樂,只為承托起二叔公洪亮的嗓子,個性鮮明的字句,甚至有些霸道的語氣。
夜幕將臨,眺望去,二叔公正停下腳步喘氣。自從上個月進院動手術,呼吸系統起死回生,他就一直體弱氣虛。但不管怎樣,我們小孩記憶深處仍迴盪著他壯年時的獅吼,那充滿張力的聲波曲線。
4.
晚飯將近結束時,冷氣的話題才被提起。
我的房間在二樓。上個禮拜,隔壁彩姨家二樓裝了冷氣,而且和我的房間相鄰,冷氣抽風機正對我的窗口。於是抽風機熱風吹往我房間的憂慮擴散開來。我忘了是誰提起,很可能是媽,但同樣也是媽說其實無需太擔心,畢竟那間房彩姨要給小女兒睡。彩姨小女兒在吉隆坡工作,久久才回來一次。
話題既然和我有關,我想這時在長輩之中插話也無大礙,於是打趣說,爸,與其擔心冷氣抽風機吹來的熱氣,不如擔心山哥(彩姨的大兒子)夜半三更在後巷抽菸,那煙啊嫋嫋升起吹進房間總嗆得我難受。本來山哥退休在家,終日無事,白天在玄關貓坐著滑手機,時不時來的一支菸已會隨風飄進客廳,難道夜裡我還得承受他重煙癮的二手傷害?我說爸,你和山哥聊得那麼開,下班回來後兩人在屋前從黃昏聊到夜色蒼茫,難道不該替兒子著想勸他別夜裡(至少別夜裡在後巷) 抽菸?我曾經夜半兩點半爬出床,朝窗口望去,還看見一紅點於後巷黑暗中懸浮,燃燒孱弱的白煙。
爸卻從我的抱怨裡聽出另一層次,讓他放下碗筷一臉哀愁的問:你晚上是開窗睡的?
瞬間,飯桌上陷入尷尬的沉默。
託我的福,我們再次觸碰長年來圍繞飯桌,籠罩於氤氳之中,那條敏感的界線。界線區分了爸在飯桌與爸不在飯桌,或簡單而言即爸在場與爸不在場,的生態環境。
爸在場的隱忍,緊繃,小心翼翼。爸不在場的輕快,歡樂,暢所欲言。而且,那界線同時區分了爸往日的風光和如今的萎靡。他生意失敗,工廠倒閉,欠一屁股債,要不是媽在我們稍年長後的敘述,其實家裡小孩是不會發現的,爸媽的日漸疏離,爸在家越來越長的時間,越來越封閉的思想,越來越顯露的剛愎自負,是在一連串物事破敗凋殘、塵埃飛揚之後,僅存的貌似水流靜深實則黑水暗湧。
而媽總是一點一點透露,不一傾如注。比如那炎熱下午,我和媽在廚房一粒粒掰開臭豆,午後的陽光和時間粘滯而濃稠,廚房缺光暗影處處,媽回憶爸年輕時,梳飛機頭穿黑色皮衣,駕哈里遜摩托,在舊街場迎風飛揚。我想像媽站在路旁一臉痴痴望著的青澀模樣。又比如那次中午和媽到新街場一家日本餐廳撐臺腳,聽媽說起小時候交通不方便啊,住得離舊街場遠,必須叫德士(而且,德士司機往往是相熟的親戚),才能到舊街場約會看電影——被一場大火捲入歷史的中山戲院,我總以為那是默片或黑白片的年代,但其實到了媽那個年代已有彩色電影,媽隱約記得看過李小龍的《猛龍過江》——和爸於電影院屋簷下躲雨,誰能想像如今躲在陰暗角落孤僻的爸,與媽曾有過瓊瑤電視劇般的情節畫面?又或者陪媽在新村草場跑步,媽說你看啊,人人都喊你媽老闆娘,其實不就虛名一個?從前有很多員工,聽人喊老闆娘事頭婆是真威風,但今時不同往日,現在自己一腳踢,搵食艱難,有的做就不錯了。(待續)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