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老舍的人都贊他良善,對誰都和氣恭順,他說話的時候,滿口京韻,那一口漂亮的北京話,好像在紫禁城天上飄過的雲朵,純淨而光潔,讓聽的人神清氣爽。也許因為留過洋,在英國住過頗長一段日子,所以老舍對打扮特別講究,常常出個門見朋友都西裝筆挺,並且一定要穿上擦得晶亮得皮鞋,老舍還喜歡在西裝大衣底下,除了結條領帶,還會花點心思在脖子上繞一圈圖案風光明媚的圍巾,然後叼著煙架副眼鏡,恰到好處地給中國人示範,那時候英國紳士們的派頭,原來這麼溫文爾雅,都用衣服告訴別人他最近讀了什麼書,見了什麼人,到了什麼地方。
第二天早上,老舍把自己洗刷乾淨,換了套新衣服,還轉過身,囁喏著跟妻子胡絜青要了5毛錢,妻子問他,「你要錢幹嘛?」他說,不是講好了待會要到單位接受檢查嗎?結果中午單位就來了電話,催胡絜青回家,然後胡絜青一進門,發現整間屋子天翻地覆,他們一邊轟轟烈烈地抄家,一邊對她逼問,「老舍呢?老舍到哪兒去了?」老舍失蹤了。他並沒有到單位報到。到了夜裡,有人上門傳話,讓胡絜青到太平湖去一趟,她的心頓時一沉,知道出了事兒,於是匆匆忙忙摸黑趕了過去,當時夜已經很深很深,尤其是湖邊的夜,看上去更是陰森——她後來回想起來,當時她看見老舍躺在湖邊,衣服什麼的根本都沒有溼,不像是投河自盡,而且從他袋子裡頭拿出來的「人大代表證」,「政治委員代表證」,還有一些他手抄的毛主席詩詞,都四散在身邊,完好無缺,而且他肚子裡沒有水,只是鼻孔有血,看起來更像是把頭栽到水裡硬硬給悶死的——
ADVERTISEMENT
而胡絜青是怎麼都不相信老舍含冤自沉。前天晚上,老舍被痛打嚴批之後回到家,胡絜青十分擔心他想不開,趁老舍不留神,趕緊把家裡的刀子呀、利剪呀、繩子呀,能藏的都偷偷藏了起來,擔心他做傻事,可他卻悶不作聲,讓胡絜青替他把捂在頭上的布拆開來,好將血汙仔細清洗,整個晚上都一臉漠然,看上去沒事人一般,躺下身說是要休息了,其實他那時心裡頭千繞百轉,暗地裡已經有了盤算,卻怎麼都不肯說與胡絜青知。
至於那湖——那幽靜的太平湖,其實就在積水潭附近,當年市政府急著把湖給填了,說是要建地鐵,現在它遺址上建的,正是北京地鐵總站 ,那時候太平湖的形狀就像個8字形的眼鏡,分成東西兩湖,一邊一座圓湖,中間建了道木橋把兩座湖連接起來——老舍投的那個湖,是西湖,西湖比較偏僻,人少,而且西湖的湖岸是水稻地,只要一個勁的一路往南走,就會走到護城河。老舍投湖自盡之後,有人突然看見湖面上漂著好多好多紙片,後來被撿了起來,才知道那是老舍親手抄的毛主席詩詞,老舍的字體本來就漂亮就大氣,每個核桃般大小的字,看起來躊躇滿志,傲氣凌人,像極了一幅幅精緻的字帖,而河邊有張長椅,老舍隨身戴著的帽子和柺杖,都固執而莊嚴地在長椅上擱著,簡直和老舍生前的脾性一個模樣。然而老舍死了,死在文革鬥得最是風風火火的時候,難免讓後來的人有點慼慼然,覺得實在對不起中國第一位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老舍,況且老舍根本就不在批鬥的目標,只是老舍脾氣特別犟,他說,“文化大革命是觸及每一個人靈魂的一場大革命,我既然是文化人,就一定得參加——” 結果他一來到文聯的鬥批改大會,現場就聽見有人喊,把這些牛鬼蛇神都掛上牌子,帶到孔廟去燒戲行頭破四舊,而老舍當場被人扭過雙臂按下肩膀,跪在兩塊厚厚的磚頭上,給他扣上的三大罪狀是:美國特務、反革命分子、修正主義分子,並且指控他在美國銀行存有大批美金,在混亂之中還讓人用戲班子的寶劍劈穿了腦袋,鮮血直流,在他前面還熊熊地燒著幾堆烈火讓他們烤著,甚至還給他弄個牌子掛到脖子上——老舍是個性子剛烈為人正直的讀書人啊,這等恥辱如何得了,頓時氣得渾身發顫,覺得那些孩子們不分青紅皂白太無禮,於是站起來把牌子摔掉,結果就說成老舍舉起牌子打人,馬上把他抓起來送派出所,在派出所內還因為說他是反革命分子,硬是被踹多兩腳——
第二天老舍帶著傷從家裡出門,臨行前不知道是不是預期自己很可能不會再回來了,還特地和4歲的孫女握握手說,爺爺要出門了,讓孫女一定要停下玩兒,跟爺爺說再見——然後他就從家裡一直往北走,來到太平湖,一整天都坐在湖邊念《毛主席詩詞》,等到天黑下來,周圍的人都走光了,他這才頭朝下,腳朝上地投進湖裡——可後來記錄下來的歷史,一直避重就輕,把老舍的死,輕描淡寫地說成是受了衝擊,接受不住,所以漏夜投湖自盡。當然這樣的事在當時也多得是,受不了屈辱而自盡的,其實也不少,只不過他是老舍,是個有名氣有氣節的文人,連周恩來知道了,又心疼又生氣,跺著腳說,“怎麼把老舍先生弄到這個田地,叫我怎麼向國際社會交代啊?”
一個堅貞但被辜負的生命,真相該如何還原?
我想起胡絜青後來悵然地說,凡是投水的人,一概沒有骨灰,她按照指示,在文件上籤了字,表示同意老舍的骨灰半點都不留,甚至後來進行骨灰安頓儀式,那骨灰盅其實是空的,裡頭只有老舍的眼鏡、一支鋼筆、一支毛筆,還有老舍平時喜歡花,所以就把花茶裡的茉莉花撿上來放進去——胡絜青說,她最後一次看見丈夫,只看見丈夫從草蓆裡露出來的腳,而沒有看見丈夫的頭和臉,她記得丈夫的鞋底很白,襪子也是白的,在太平湖養魚的老頭帶著她過了一座小橋,她看見丈夫的外衣掛在一棵矮矮的樹上——她回憶著說,隨後來了4個扛夫和一副玻璃棺材,說要讓她跟著車子到八寶山,她想起老年的老舍益發消瘦,她在老舍出事前一晚到派出所接老舍回家,老舍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駱駝祥子》了,老舍頭上蒙著一塊白布,全都是血,一看見她就使勁地攥著她的手不肯放,她忍著辛酸,和老舍比鬥堅強,一顆眼淚都沒肯滴下,二話不說就攙著老舍上三輪車,還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老舍披上,一路摟著身子不停抖索的老舍一起回家,卻怎麼也沒有想到,僅隔了一個晚上,她就得把老舍送上山,明明朝夕相見的眼前的那個人,原來說沒就真的沒了,而她摸黑從八寶山走回家,一路走一路回想,那天早上她還特地給老舍熬了粥,且買了老舍平時愛吃的焦圈和燒餅,可老舍一點都沒吃——這時候她的眼淚才猶如山洪爆發,轟隆轟隆地滾落下來。
胡絜青也是個有文化的人,心裡自然有數,歷史的偉大,不是偉大在流傳和記錄,而是偉大在當時有沒有誰肯用靈魂去拷問或者去融入那個歷史的“過程性”?所有的歷史,追究其實,不過是一幅巨大的壁畫,而壁畫底下掉下來的一塊塊碎片,斑駁了,破敗了,腐壞了,就算再怎麼修復,也回不到原來的“真實感”,而老舍的死,其實也一樣——到後來我反覆讀著歷史的記載,讀著我有一次人在香港,從尖沙咀天星碼頭搭渡輪過海,到三聯書店買下口述實錄的《老舍之死》,然後把自己鑽進書裡慢慢才發現,所有我們今天讀到關於老舍的屈辱自盡和投湖了斷,全都是從副本重抄的另一本副本而已——人們為了保護自己為了粉飾太平,難免依照想像力和主觀意願,去重新組合、編排、修葺和裁剪歷史,於是漸漸的,所有真相全都因為過度過濾而開始模糊下來,再也還原不了我們原本答應償還給一個堅貞但被辜負的生命,一個最堂皇的尊嚴。
說一口漂亮北京話,穿著打扮卻是一派英國紳士範
我從書裡讀到,老舍節儉,雖然愛抽菸,可就只在寫文章的時候抽,平常日子都死命忍著不抽,還叮囑妻子說,家裡就算來了客人,也不需要敬菸,那煙平時留給他自己抽還不夠呢,有時為了過一過煙癮,抽兩口就趕緊把香菸掐了, 然後等到忍不住的時候又重新拿出那半截煙,用洋火給點上——我也看過好幾張老舍的照片,樣貌忠厚老實,但他臉上的每一寸真摯,都是對走過的生命累計起來的一點解釋。認識老舍的人都贊他良善,對誰都和氣恭順,他說話的時候,滿口京韻,那一口漂亮的北京話,好像在紫禁城天上飄過的雲朵,純淨而光潔,讓聽的人神清氣爽。也許因為留過洋,在英國住過頗長一段日子,所以老舍對打扮特別講究,常常出個門見朋友都西裝筆挺,並且一定要穿上擦得晶亮得皮鞋,老舍還喜歡在西裝大衣底下,除了結條領帶,還會花點心思在脖子上繞一圈圖案風光明媚的圍巾,然後叼著煙架副眼鏡,恰到好處地給中國人示範,那時候英國紳士們的派頭,原來這麼溫文爾雅,都用衣服告訴別人他最近讀了什麼書,見了什麼人,到了什麼地方。誰也沒有想到,當年才氣風流的老舍,到最後竟應了冰心先生有一次見到老舍的兒子舒乙的時候,突然對他說的,“你爸如果死,肯定是跳河”,因為冰心一直認為,老舍筆下那些有骨氣的好人,受不住屈辱,最後都是落得投河自盡的下場,只是誰也沒有想到,老舍竟也給自己鋪了一條同樣的情節,作為他人生收尾的那一筆。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後來有人採訪老舍的兒子舒乙,還特地把訪問地點約在太平湖舊址,當舒乙提到,他坐在離父親屍體稍遠的湖邊的椅子上望過去,夕陽原來比他想像中還要黃,而黃昏,也比他想像中還要長,他看著父親乾淨的布鞋,安靜地泣不成聲——而他應該知道,他坐著接受訪問的地方,生機勃發,雀躍歡騰,耳邊更是不停傳來各個不同線道的地鐵列車出站時發出的尖利鳴笛聲,當年正是老舍投水自盡的那座被填平的湖——不懂為什麼,我禁不住側過頭,酸楚地想起一句話,所有從傷口上長出來的,都是翅膀,都善於飛翔——倘若我有機會問老舍,我想他會粲然回答,這一生慷慨待他的,除了文字,沒有其他,再也沒有其他。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