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唯一不能对抗的,或许是父亲突然死亡这件事。父亲一生和婉蜜相爱相抗,彼此横横叉叉割破了许多伤痕,然而除了死亡人生其余都是擦伤,当婉蜜回望父亲短暂一生,不无心疼与惋惜。
风雨兼程一甲子岁月,父亲到底教会了婉蜜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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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许裕全
父亲的骤逝仿佛气爆,远从三百多公里外的吉隆坡炸裂开来。
那是2000年4月25日,一个寻常又忙碌的星期二中午,婉蜜在星洲日报新山办事处赶新闻稿,此时一通电话接进了她的办公室。“阿蜜呀!我是么叔,吃饱了吗?”
说的是客家话。
在新闻死线的催逼中,这种黏腻拖沓的长辈对话,巴不得一刀切下进入正题,直到对方嗫嚅的说:“我跟你说啊!你爸爸过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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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跳tone的剧本,突兀的转折让人措手不及。婉蜜一行人兵荒马乱从新山出发,抵达吉隆坡中央医院已是傍晚,随同的另一部车子是棺材佬,和一口空的棺木。
事件渐渐被拼凑,原来出差吉隆坡的父亲当天原是准备收完账后回家,结果在茨厂街百灵大厦前方过马路时,突然倒地不起。被巡警发现,救护车抵步时已没了气息。查案官翻查父亲的随身物品,记事本里唯一让他看得明白的便是以马来文书写的小叔名字以及电话号码,婉蜜及家人的,全都是亲昵的单字。
“当父亲的遗体从冰柜被拉出来时,我整个人崩溃了。”停顿了半晌,婉蜜难掩激动:“他是那么倔强的男人,怎能接受自己草率离去的事实?”
协商后免去解剖程序,父亲随即入殓,再一路南下,停柩新山中华公会绵裕亭时,已是深夜。
父亲向来是婉蜜生活中强悍的对手,他的人生倏地锚定归零,为她留下什么样的生命思索?
“或许,是如何面对人生失败这件事吧!”
成长过程,婉蜜曾有几次逐水草而居的记忆。她是家中长女,出生后住在新山世纪花园,两岁左右,因父亲事业变动,举家搬到吉隆坡旧巴生路的快乐花园,三个妹妹接续出世,直到她八岁,才又搬回新山,一家人筑巢在大丰花园。接着小妹加入团队,流动的栖所继续漂流,转弯搁浅在租赁的大马花园。巴士里那个曾经蓄齐耳发型、穿着洁白校服的少女,最后像疲惫的候鸟,带着跨河大桥即将兴建的愿景,落户百万镇,彼时,婉蜜已经廿二歳,漂洋过海到台湾中兴大学念历史系。
每一条迁徙的路径,都标志着父亲事业转折,以及越往失败颓敝的方向走去,每一所寄寓的房子孵着浅浅的情感,不停在岁月淘洗中加速折旧。
七○年代,父亲从事电器销售,月入数千,这样的所得放在当时的经济环境,可谓富裕未满、小康以上。婉蜜过着童话般小公主的生活,假日回新山,总会顺便量身订制新衣;在吉隆坡,无忧无虑的她每天期盼出差的父亲回家、打开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张大双手巨人一样将她环抱起来,晚上再细心打扮去安邦购物中心顶楼的游乐场……。
10岁之后,婉蜜的幸福时光悄悄被南瓜马车载走了。
父亲从电器业跨足成衣配件,在乌鲁地南投资设厂制作裤头伸缩带、接着插旗大五金行业,雇司机载沙卖给建筑工地、后来胆粗粗闯芭批发油棕果、甚至在家添置两台油墨印刷机,从事烫金生意……。父亲无意成为斜杠达人,但每一次转行,生命就经历大退潮,就有一把无形的铲子,把他前半生积攒的储蓄慢慢掏挖干净。直到1991年,53岁的父亲才终于放弃当老板的春秋大梦,加入青贸易公司重当业务员,9年后离开人世,注记着他郁郁不得志的人生终章。
贫穷是有味道的,家道中落的六年间,三餐都由在纺织厂当管工的母亲撑着。婉蜜一直活在不安定的氛围中,惶惶的心或许不甚了解父亲的生意种种,但从他纠结的眉头以及长时间困兽般待在家的身影,让她嗅闻到这种拮据卑微的感觉,以及不和谐的父母关系。
16岁生日隔天,她便到新山假日广场——新山第一间KFC——打工,时薪1.80元,赚取人生的第一份零用钱。
少女婉蜜一夜长大,同时从她身体拔尖而出的,是一根根防御的自尊之刺,在同个屋檐生活的磨合间,直直的戳向父亲。
再大的困难,也要深呼吸大步跨过
”父亲一心想要儿子,奈何生了我们五个女儿。“父亲未遂的儿子愿从未被老天听见,但生活上,婉蜜时常无意中听到父亲把”儿子“的错想套在她身上。有一次,婉蜜采访某宗教团体举办的讲座活动,她在会中分享宽恕包容和原谅的心路历程,那是父后的几个月,泪痕犹在。第二天,她接到经常光顾的杂货店老板的电话:”我昨晚也在分享会现场,我跟你父亲很熟,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他女儿。“
”他一直以你为傲,时常提起你,说你很本事,他还说如果你是儿子就更好了。“
”来世若我们还是父女,而他还是前世的个性,那我只好选择继续和他对抗。“说完,婉蜜也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婉蜜是家中负重的大女儿,父亲困窘潦倒那些年,家中景况摇摇欲坠,往往是她最先感受到。也是自那时起,她发现父亲变了,强把自卑武装成高傲,颐指气使,咄咄逼人。
”我看不惯父亲的大男人脾性,时常以尊者自居,管治不了女儿时便把矛头转向弱势的母亲,说没把孩子教好。“
双鱼座的婉蜜,并没有典型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我的想法是要给妹妹们一个榜样,也不容他欺侮同为女人的母亲。“婉蜜开始顶撞父亲。生活中频繁的龃龉,诸如挑剔她特别选购的昂贵衣服、嘲讽她以第一份薪水分期付款购买家中四件家具等,一再让婉蜜的防卫机制全面启动。
然而最严重的一次要数二妹结婚的冲突。
1996年,二妹大喜前,婉蜜负责写喜帖,写了几份后她发现误把抬头的”升“写成”收“。父亲大怒,责备她怠忽,书读到太平洋去了,连串粗口后,一掌就劈下她肩膀。婉蜜炸了锅,拍桌回嘴:”怎样?想吵架吗?“父亲怒不可抑,随手抄了铁椅,高举过头准备向她砸下去。
”如果你要砸,最好把我砸死,不然我一辈子都会和你对抗。“站在悬崖边的婉蜜无有退路,脚下的石子如碎裂的心不断咕碌咕碌掉下山谷。
父亲手上的椅子终究没有落下,婉蜜起身,调头就走,留下哭成一团的母亲和二妹,这婚事怕是蒙上了晦气阴影。
时过境迁,唯一不能对抗的,或许是父亲突然死亡这件事。父亲一生和婉蜜相爱相抗,彼此横横叉叉割破了许多伤痕,然而除了死亡人生其余都是擦伤,当婉蜜回望父亲短暂一生,不无心疼与惋惜。
风雨兼程一甲子岁月,父亲到底教会了婉蜜什么呢?
”他是我的反面教材,性格缺陷让他没办法面对失败,无法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退场人生狼狈不堪。“
父亲的无为,其实是有为。”父亲没说过温柔的话,他让我感动的都是日常的小幸福。寸步不离陪我考入学试、特地从新山载我来吉隆坡星洲日报总社应征……我们也不是一年365天都相处不好。他只是被生活所逼,如果当时家境改善,我们便不会如此。几十年的父女缘分,我希望有机会亲口向他说谢谢。“
回望父亲的死亡,紊乱匆促,来不及告别,婉蜜在心的风暴圈外匆匆走过,父亲留下的人生残棋,除了让她更有智慧、诚实地面对粗糙坑疤的父女关系,也学会了若遇到再大的困难,都要深呼吸大步跨过去。
天使轻轻来过人间
死亡的本质没有改变,只是改变我们观看它的方式。
人生的坎接踵而来。父后第三年,甫出世七个月的女儿,因严重感冒染了肺炎,高烧不退。住进专科医院十天后,小贝比烘烫的身体终于回到正常水平。
把女儿从医院抱回家时已过中午,家人帮忙安顿好小贝比,多日未合眼的婉蜜便上楼补眠。当她从仿佛一个世纪般悠长的眠梦中惊醒坐起,已是傍晚六点,混沌未明中忐忑不安,一个不祥的念头闪电般突然击进脑门,大大的问号像弯钩一样把她悬吊起来:咦,为什么女儿没有哭闹要喝奶?
婉蜜匆匆下楼,看见女儿依然维持着同一个睡姿,动也不动,安静得让人害怕。待走近一瞧,远方的巨雷终于滚滚轰进心里:女儿已经休克翻白眼了!
小贝比终究和母亲缘浅,在医院抢救了三天,化身天使离开了人间。
死亡仿佛是造物神为人安排的多重难题。婉蜜心里那道被雷击的烙印,直到翌年九月、小儿子出世后才渐渐的被抹去。在儿子身上,她彷佛看到女儿的重生,留下的缺憾被儿子填满,逐步变好的日子里完成女儿成长之路,她被安抚疗愈,女儿早夭这件事,像句祝福轻轻被放下。
然而,就在2017年6月,她再度被死亡之眼凝视。
一天,19岁的大儿子茂园对她说:”妈咪,我嘴巴左上边的牙龈有些肿。“婉蜜当然不会预料这么寻常到几乎无需挂心的对话,九个月后将让她失去这个儿子。
开始时她直觉是智齿作怪,两天后带茂园去百合花园牙医诊所,走一般程序,照了X光,确定不是智齿。牙医找不出原因,但也开了消炎药和抗生素,茂园之后情况改善,几天过去肿痛还复来,抗生素似乎压制不下。牙医也觉纳闷,建议他们咨询专业的耳鼻喉科。
面对潜藏在茂园身体里尚未被命名的小肿块,立康医院耳鼻喉专科医生小心翼翼检查,也做了断层扫描。小肿块被确认是肿瘤那天刚好是2017年6月23日,星期五,婉蜜和相声老师苏维胜共车前往吉隆坡,为第十四届花踪文学奖颁奖礼做准备,婉蜜是主持人。当车子约莫行驶在柔佛东甲路段,婉蜜便接到医生的电话。这通电话,是先生拜托医生打的。
婉蜜静静的在电话里听医生把话说完。同车的苏维胜,压根儿不晓得,一场风暴圈已在婉蜜心里酝酿成形。
婉蜜还在消化,直至颁奖典礼圆满举行,还没有人看出站在舞台上展现高超主持风范的她,是如何压抑着混乱的思绪和那双几乎颤抖的手。
”虽然肿瘤的身分被确认了,但还需要做抹片进一步判断良性或恶性,我们只能等。“战战兢兢数着日子。
婉蜜向来是家里的精神支柱,眼前这颗未爆弹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恐惧,更是家人未醒的梦魇。然而,婉蜜总是在漩涡里稳住,即便心里忐忑还能安抚先生及儿子。她告诉茂园:”无论如何,我们跟着医生的指示做就对了。“彼时,茂园还没意识到问题的棘手。
他们越堤到狮城鹰阁医院,把各项检验再重复一遍。6月30日星期五早上,喧闹的开斋节过后,医生正式确认了那颗长在茂园嘴里的恶性肿瘤是癌症。听到这个消息,婉蜜放声大哭。”我必须要先哭,才能把父子俩的专注力分散,再把情绪导引来我这边。“茂园抱住她,说:”妈咪放心,我有信心会战胜它。“
也许,从发现牙龈肿痛那一刻开始,运气便没有站在茂园这一边。经过断层及正电子扫描结果,得知茂园患上的是极为罕见且异常棘手的肉瘤癌。这类长在肌肉的癌细胞非常活跃,短短两个星期,已看出茂园的左脸颊明显红肿了。
接着便是无天无日的漫长疗程。
第一个疗程进行了三个月后,原是宽中足球校队,身材精实的茂园变得非常瘦弱,电疗后口腔千疮百孔,无法吞咽,喝水都像被灌镪酸,还多次因为血小板指数太低,延宕了治疗。
也许吧,从医生宣布是恶性肿瘤那一天,婉蜜心底知道终将失去这个儿子,但她一直为茂园争取时间。她告诉他:”我们要学习接受,如果有方法解决那最好,没有的话也要平常心面对。“
即便避讳,婉蜜也婉转的碰触死亡的畛域:”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像我自己,也不敢想能活到几岁。重要的是,要好好的离开,不带痛苦。“
婉蜜说得小心翼翼,每次谈到无望的病情,她都不用”你“作代名词,而选择用”我“、”我们“、”我和你“,让茂园感受抗癌这条路,并不只有他孤身奋斗。
茂园问:”那你为什么哭?“婉蜜回答:”因为你是我儿子,我克制不了我自己。“身为母亲,谁不想把儿子的痛概括全受?
更多的是情绪崩溃的时候。”后来,朋友安排我们去布城见一个口腔癌权威,医生摆了一个人头模型在桌上,一边解释一边打开横切面。那天,我们终于看清楚肉瘤癌的位置。“
然后医生把茂园支开,只留下婉蜜和先生。”医生说我儿子的情况非常不妙,可能撑不到一年。若癌细胞跨过眼球,攻入大脑就更危急了。“
残酷的答案让为母者如何消受得了?婉蜜哭得不能自已。当她和先生打开门走出去,激动的茂园旋即冲到医生面前问自己到底怎么了?
医生拍拍茂园的肩膀:”你要勇敢,凡事都有奇迹。“想必这是世上最残忍的安慰。
奇迹终究没有出现。2018年3月27日,茂园因血小板太低入院,傍晚时嘱咐她把绿色的颈枕带过来。晚间八点婉蜜抵达病房,见护士在和茂园量血压,却读取不到数值。母子俩对望了一会,彼此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之后茂园睡着,被子底下像是没了气息起伏。
婉蜜发现不对劲,呼叫医生。医生一阵抢救,晚上九点多,抢救失败。先前茂园和婉蜜的对视,是他望向人间最后的一瞬。
父亲的死只是安排身后事,而茂园的离世像是漫长的告别,两者都让婉蜜深受打击。“茂园教会了我很多,至少我知道最后一刻他没有痛苦。他像一个老师把我带到人间的苦难现场,经历众生所受的苦,也怀着怜悯之心遇见各方菩萨的加持护佑。”
而最难的功课,是他把心关闭起来。”病人的心是漩涡,我们很难走进他们的深渊,最怕是强行要求他们照着我们的方式过生活。对茂园我没有亏欠,而是真心一天一天陪伴他过最后的日子。“
儿子永远与我同在
告别,有太多的措手不及,2020年,婉蜜再失去小妹。
”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生命若不可逆,就接受。我尽量告诉自己以平常心面对亲人的生离死别,但这不代表我不害怕失去我最亲的人。“
婉蜜等于是以不同的情景面对至亲的离去,她怕得要死,但怕归怕,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她豁达的说:”若有机会,我想为自己办一场告别式,留下珍贵的视频,肯定所有人在我生命中的付出。顺便告诉孩子,要记得人生所有美好的事,不要让偶然的挫折阻碍我们前进。然后大声的说:‘再见,我先走了,祝福大家!‘。”
只字片语,便是留给孩子最好的纪念品。
2021年3月26日,茂园忌日前夕,婉蜜在脸书为茂园写了这一段悼念文字:“亲爱的,你离开3年了,一切仿如昨日。这是你5岁时候的照片,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张。那一年的你,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天真、可爱又贴心。其实,不管后来你长多大了,在我心目中,你就一直是这个惹人疼爱的样子。
你知道吗?你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生导师。
自你出生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这位新手妈妈的指定教授;每时每刻,你用你最真实的反应和感受来当我最实际的教材,让我一点一点地学会该如何当一位母亲。
你渐渐长大,我也渐渐进步,终于盼到你快成年,在我认为应该可以顺利结束一个阶段的课业的时候,我却收到你要我上进修班的通知。
那时候知道你生病了,我就明白,有更大的考验在前面等着我们。
陪伴你治疗的过程中,我们得学习如何不被悲伤的情绪捆绑,学习如何去发现和珍惜生命中的美好,学习如何去面对和克服一重又一重的难关,再学习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现实的残酷。
在你生命终止的时候,你让我们更深刻地体会了人生的无常,也警惕我们必须要好好把握当下。
你的人生功课已经完成,而我们还在进修着;我们会打起精神,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
谢谢你给了我们这20年美好的时光,你帅气的面容,已经烙印在我们的记忆深处,永远珍藏。”
三年过去,婉蜜已经软着陆,但她还保留着大儿子茂园的脸书,整理着他同学好友的留言。每天,当她打开脸书的界面,便会同时出现她自己和茂园的头像,这是母子最亲昵的打招呼方式:早安,儿子。
而远方似乎传来一声:早安,妈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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