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石黑一雄在採訪中半是否認半是肯定上個世紀的傳聞。
ADVERTISEMENT
但傳聞這詞用得不對,因為是村上春樹親口說,90年代兩人曾見面。至於在哪個國家哪間餐廳始終是個謎。之後村上找人送了張題為《別讓我走》的日本爵士專輯給石黑一雄,當時是石黑一雄小說《別讓我走》出版的前兩年。石黑一雄糾正我們,“別讓我走”不是專輯名字,只是專輯裡的某首歌。這是僅存的,唯一公開的兩人見面記錄,而我對兩人淺淺觸及的這段回憶,這段爵士曲與書名冥冥契合的巧合,越嚼越出味——這很像村上會在小說裡耍的超現實伎倆,寓言式詭計,不是嗎?
一個出生在日本,5歲到英國,骨子裡透露著濃濃英式(糅合了日式)的優雅和剋制;一個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從小對日本文學拒之門外,像酸柑泡水般浸泡於西方文化,所思所寫骨子裡盡是美國文風。這兩人,一個掛著“英國後殖民三雄”的桂冠,另一個是“諾貝爾文學獎專業陪跑”,那是兩道日本水土折射出的奇異光線射亮了文學宇宙,但兩人作品很少被拿作比較,畢竟風格太不一樣。那猶如尖角左支右出上戳下刺奇形怪狀的氣球的文學宇宙裡,茫茫銀海中有兩個極端。一端是石黑一雄,另一端便是村上春樹。
●
村上曾說,他要讀者在電車上讀他的小說讀著讀著笑起來。
村上繼承了錢德勒那種看似無關,故意繞大圈,無比誇張卻屢屢戳中笑點的比喻手法,而他讓比喻升等升級,用字遣詞,故事結構,甚至敘述的故事本身,都是比喻、暗喻、象徵,層出不窮,環環相扣,讓閱讀成了一場形上學的思辨之旅。讀《窮嬸嬸的故事》——村上最後現代的作品,會明白讀村上是一場尋覓符號,解開符號,瓦解符號的過程。《海邊的卡夫卡》對古希臘神話的互文和解構堪稱淋漓盡致。村上喜歡將故事濃縮修葺成一種哲學的載體,透過自冷酷仙境摘取而來的文字輸出。
宣稱要寫人類心底共同的故事,村上往往讓讀者有種被選中、被特意詮釋之感,但作為最常被誤讀的暢銷書作家,是否人人都能和村上的哲學底蘊相呼應?芸芸眾生或從村上小說裡讀出了三兩句心靈雞湯,卻又怎能無視隱藏其中的尖酸與辛辣,其實比例更重?只是其尖酸與辛辣往往如豌豆藏於軟綿綿的棉花之中,抵消了堅硬感。其實村上早在出道作品《且聽風吟》宣佈他的文學要旨:尺度。和世間萬物維持一把尺的距離,冷眼旁觀,村上被批缺乏批判性,實質是“故意繞大圈”讓村上迂迴地避開了直接批判,留下一片片曖昧不清的思辨之地讓意見不同的人紛紛插上旗幟。
很難歸類村上的小說。它們單純就是奇異,怪誕。村上的故事往往有種從現實的裂縫滑入非現實的奇幻感,有人喜歡,有人渾身不適。石黑一雄就曾說村上春樹好的地方就在你知道他好,卻不懂他好在哪裡,村上小說是單純的藝術品。他沉醉於營造個體面對體制“這般巨獸”的失落和孤獨,做出象徵性反抗。《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主角決定捨棄影子留在世界盡頭,是村上決定持續封閉內心,貫徹從一而終的孤獨,這象徵性解決方案大大滿足了平凡受困,顧盼自憐的心靈訴求。
而石黑一雄走的路恰恰相反。
●
第一次讀《長日將盡》,我很快為那種乾淨,淳樸,英式優雅的敘述著迷。
那裡很少(幾乎沒有)比喻、暗喻、象徵、互文,這類霸佔了後現代文學的敘述手法,而像水缸緩緩溢出的水,晶瑩透亮,溫柔蜿蜒。但這很常成了他被批判的缺陷——簡單、蒼白、詞彙嚴重缺乏的文風。但石黑一雄有自知之明,“我寫不出漂亮的句子,但我希望為讀者創造有趣的故事宇宙。”一次採訪中石黑一雄更直接挑明,無論作為讀者或作者,他都抗拒互文引用這種敘述手法。知識爆炸,容易過度詮釋的如今(那種形態散亂的拼貼,晦澀的詞句,後設的遊戲,賣弄的知識),石黑一雄堅持一種淡然,清麗,幾近鬱悶,卻情切可愛的故事敘述,是需要勇氣的。
石黑一雄最可貴之處就在這裡:拒絕跟風,走出風格。
因此石黑一雄是late,late modernist(相當後期的現代主義者),迴歸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那種對文本的實驗嘗試或博爾赫斯的概念小說之前,故事服務於某種主題,探討人性與靈魂,放在今天討論略尷尬與過時的古典情懷。但其實石黑一雄有更關注的主題:如何面對荒廢掉的人生?《浮世畫家》《長日將盡》《無可慰藉》《我輩孤兒》《別讓我走》《埋葬的巨人》,或深或淺,或長或短,無不觸及這叩問:看似前後一致的人生其實有多少的暗流觸礁,倉促恍惚,不願回顧?
由此,回憶(且是不可靠,遮遮掩掩的回憶)成了石黑一雄獨樹一幟的美學。
●
村上的小說背景幾乎是當代日本都市,主角大多是緬懷青春,歷經神秘事件,牢騷發盡的三十多歲男人。
石黑一雄穿梭於不同歷史時期:戰後的日本、不知名的歐洲小鎮、二戰期間的上海、近過去克隆人時代末期的英國、遠古的荒蠻英國。主角緩緩道來,關鍵處急於解釋,洋洋灑灑嘮叨一輪最重要也最傷人的情緒卻避之不談,讓讀者與若隱若現的情緒擦身而過——《長日將盡》管家斯蒂芬一邊爭辯偉大之何謂,一邊掩藏對肯敦小姐的愛慕宛如靦腆羞澀不敢認愛的大男孩。
村上小說自成一派類型,男主無不橫躺著雷蒙德錢德勒筆下洛杉磯硬漢的影子,馬洛系列其實就是落魄的私家偵探重複同一件事:丟失,尋找,如此形象反覆出現在村上的小說裡。石黑一雄或許有心或許無意,意圖打破各種類型小說框架,模糊類型小說和純文學的邊界:《長日將盡》表面看似愛情小說,裡面包裹的卻是批判二戰後歐洲時局的政治小說;《無可慰藉》打造出一種另類的魔幻文本,幾乎是越讀越不耐煩的以夢之邏輯運行的迷宮;《我輩孤兒》外殼是本偵探小說卻把探案的所有細節略掉;《別讓我走》這本哀傷的克隆人科幻小說遍尋不著一絲克隆科技的細節;《埋葬的巨人》顛覆神話,讓一名萎靡報廢、亞瑟時代的武士,捍衛見不得光的昔日榮光。對類型小說潛意識的鐘意有意識的解構是石黑一雄青少年看《福爾摩斯探案集》,被類型小說那種塑造人物,編排故事,營造氛圍的強大能力感染,但同時他清楚類型小說的侷限,因此打通渠道,顛覆瓦解,似乎是必然的結果。
因此村上春樹是個前衛的實驗者;石黑一雄在遍灑長日餘暉的寫實道路上踏出一條幽謐小徑,揀盡寒枝,撫傷自慰。
●
小說的構建過程兩人也大相庭徑。自動書寫,這神秘的創作途徑,讓村上春樹越寫越老練。
作家有能不寫草稿從一張白紙發展出一整部小說的,如村上春樹、斯蒂芬金和艾伯特艾克。為維持神秘兮兮的自動書寫讓寫作源源不絕,村上春樹的長跑是人盡皆知了(《當我談跑步時我談的是什麼》是村上最有名的跑步散文集),而村上宣稱,這一來,作者始終和讀者維持在同一平臺,同遊於未知領域,與讀者共同呼吸。村上寫很快(從他出書的頻率不難想像),極盡所能挖掘潛意識裡的故事,隨心所欲,倒洩狂灑,翻開長篇順暢無阻的翻閱下去,一翻好幾十頁,隨著超現實的想像一瀉千里;因此讀村上腦子要轉快,眼光要夠犀利,情緒能一瞬間拔高至巔峰下一秒跌回谷底,在村上陽剛的男性幻想中感受酣暢痛快的心靈之海嘯撞擊。
石黑一雄屬於另一種,“唯有掌握了整個故事來龍去脈,寫了無數草稿,清楚小說第178頁發生什麼,才能真正動筆”;美國小說家約翰歐文甚至是先寫了最後一段再回到起點重新開始。石黑一雄控制慾強,且常自我懷疑,因此重複段落寫了又改寫了又改,翻開長篇是一波接一波積久噴發的情感核爆,到頂點處不得不停下梳理情緒,調整壓抑。因此讀石黑一雄必須捕捉那一不小心便如螢火蟲晃悠飛過的星火,看似輕盈卻厚重的情感力量,情緒貌似波瀾不驚,掩書那一刻,或更久以後,才能看見悠悠河溪水流靜深之下暗藏了滾滾的驚濤駭浪。但那濤,那浪,卻早已翻湧過去,渺渺茫茫,了無痕跡。
●
我最難以忘懷的,是《別讓我走》篇幅不長,卻因為心臟一次次揪緊,情緒一次次積累噴發,花了一個星期才讀完。對村上而言,小說就是要讓讀者上癮,那是類似毒品的效果了,要你一頭栽下去無法抽身。但石黑一雄沒有這樣的野心。他不疾不徐,要求你付出時間和專注。或許他更像一杯特製的濃縮咖啡,仰頭喝一口放下了,爾後,久久方能再啜飲一次,而每一口的濃郁散去只留下一股淡然的芬芳,彷彿回憶的攝像頭閃過光影輕搖的哀傷——那其實是另一個身分為他增添多一層光暈,石黑一雄曾是唱作歌手,因此移花接木,寫作就像關在一間小房間對前面幾個人播弄著吉他,輕聲地呢喃著內心或溫柔或炙熱的感受,在那私密空間裡就這麼輕輕地,輕輕地,輕輕地哼著。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