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道:本刊 白慧琪
編輯:本刊 袁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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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睡醒,原本躺在身邊的弟弟已經起床,不在房間。梳洗後,門突然打開,媽媽哭著說,“你要有心理準備,我要跟你講一些東西……”
有什麼事要一個8歲小女孩做好心理準備?
“你中了。”媽媽好不容易把這3個字說出口,又趕緊安撫她,“但是你不用害怕,只要在家裡隔離,睡在後面那間房,10天后再出來。”
小女孩驚訝得說不出話。怎麼會染上冠病?那個電視新聞一直播報,醫護人員都要穿上防護衣應對的2019冠狀病毒病(Covid-19)……
回想4月份的那個早上,媽媽說得緩慢,似是邊說邊控制情緒。那天已是爸爸離家的第五天。星期一爸爸被告知曾接觸冠病確診者後,立刻前往檢測,還向朋友租一處空屋自我隔離。檢測報告隔日出爐,確診,3天后被送往隔離中心。兩個小孩得知情況時都哭了,非常擔心爸爸。
期間,媽媽一人帶兩個小孩居家隔離,回想這幾天一家人的活動情況。前幾天爸爸確實顯得疲累,或許會議太多,操勞了。他怕打呼打擾妻兒休息,那幾天都獨自在後房睡覺。兩個小孩都有上學,要一一通知校方告知情況。她不斷回想,還有接觸過誰……
按照衛生局指示,冠病潛伏期長,馬上檢測可能出現偽陰性,因而安排星期五早上採驗。不知情的親友太多,接觸過他們的人個個奪命似地追討檢測報告。迫於壓力,她徵得衛生官員同意,在原定檢測日的前一天下午,到私人醫院檢驗。
隔天一早,她查閱檢測報告,很是害怕,仔細讀了又讀,自己和5歲兒子的報告都顯示“not detected”,沒有確診。可是,怎麼少了女兒的報告?
打電話到醫院追問,醫護人員才告知剩下那一份的結果是確診。晴天霹靂——這幾天兩個小孩和自己都睡在同一房間,他們玩鬧在一塊,活潑得很 ,沒有任何症狀,怎麼就確診了呢?
小孩還在睡,她小心翼翼把弟弟抱下樓,讓姐姐再睡一會。她自個兒把家裡所有東西、玩具消毒一遍,打開門窗通風。弟弟覺得莫名其妙,追問發生什麼事,才知道姐姐確診。5歲的小腦袋瓜才不管感染風險,只知道疼惜姐姐,想上樓找姐姐。
“你不可以靠近她。”媽媽阻止他,悉心解釋,“你和媽媽暫時沒事,但是要很小心,因為萬一姐姐傳染給我們,我們都要被帶去醫院。”弟弟似懂非懂,戴著口罩不斷啜泣,還是吵著要去找姐姐,一阻止就哭。
等到姐姐醒來,媽媽實在止不住眼淚告訴她,“寶貝,媽咪和弟弟沒事,你和爸爸一樣中了。”
“媽咪,我是不是不可以和弟弟玩了?”“是不是不可以和媽咪、弟弟一起吃飯了?”即使知道不可以,她還是抱有一絲希望提問……
整理好後房,媽媽把姐姐送進去闔上門時,一家頓時陷入兩個世界。房門內,姐姐得獨自面對看不見的病毒、努力按捺自己的恐懼、寂寞、無助;房門外,媽媽再痛再不捨得,也得和女兒分開。她得立刻振作,不能倒下,因為還有一個兒子得小心呵護。
早上9時許,小小人兒的一天的生活正要開始,就被送進後房隔離。她只能傻傻地坐在那,消化確診事實,想想自個兒能做些什麼?媽媽把故事書、日記簿、樂高玩具送進去,讓她消磨時間。可是,只要思緒一放空,難過傷心的感覺就會立即填補,一直哭一直哭。
第一天,她寫了120個字的日記,寫下早上得知確診時與媽媽的對話、對媽媽的想念。她在月曆的那一天寫“No”,再打個叉,告訴自己還有9天。睡前,媽媽隔著房門跟她說《兔子新娘》的故事,第一天終於結束。
第二天,刷牙洗臉換衣,媽媽已經把早餐備好擱在門口。才吃完早餐就覺得很無聊,樂高搭著搭著又哭了。因為擔心,所以哭;因為哭,所以讓媽媽很煩惱;因為讓媽媽煩惱,所以又自責得哭了……她多麼希望自己能用力忍住。媽媽知道,是女兒小時候的分離焦慮症又犯了。
“第三四五六天,我差不多一整天都在哭。”康復了的姐姐回想隔離日子說,“因為我太傷心,一直想衝出去房間,可是我叫自己冷靜。”她害怕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面,難過時打電話給爸爸,爸爸也是說“你要冷靜,爸爸還有幾天就回來了。”
就算是同學來電幫她加油打氣,也提不起勁。“因為我還是覺得只要有人陪在房間裡,我就可以跟他一起玩,就不會一直哭了,因為有人可以陪我。”不能像平時那樣和爸爸媽媽一塊吃飯,她吃不下飯, 但知道媽媽會難過擔心,多少喝了些牛奶果腹。
就算是打雷下雨,害怕雷聲的她也只能戴著口罩,站在半掩的房門口,隔著安全距離和媽媽淚眼相望。媽媽盡力陪伴,有時坐在房門外陪她說話,一說就兩個小時,甚至沒空準備晚餐。所幸相識的家長有心理學背景,偶爾視訊通話開導姐姐,說故事安撫她。還有家長號召錄製同學們加油影片,鼓勵她。
看了影片,她更自責,“因為我,全班都要戴(隔離)手環。”她怕同學再也不跟她做朋友,不敢靠近她,不敢跟她玩。
有件事不知是忘了還是不願提起,倒是媽媽記得。同學不經意告訴她,“隔壁老師經過我們班,要我們把門窗都關上,不要讓病毒飄出來,害到其他人。”媽媽向班主任確認,的確在女兒確診當天發生。
女兒才睡醒就把她送到後房隔離,闔上門,還有很多事等著媽媽處理。弟弟擔心姐姐,不時會偷偷潛入後房,得看著他。要趕緊想辦法分散女兒的注意力,家裡新買的玩具本想一點一點開箱,這回一下子都送進後房給她玩,沒想到所有樂高一天全搭建好了。
才把孩子確診的消息告訴校方,公告還沒發佈,就有其他家長群組得知哪班哪個學生確診了。是誰洩漏確診學生的個人資料?還來不及思考,手機又湧來簡訊,有關心的,也有責問的,她都無力應對。
其實那也不是第一次被訊息轟炸。工作和上學關係,一家四口接觸的人多。自爸爸確診後,他們的照片被髮佈網絡傳散開來,同事四處散播恐慌。他們的檢測報告被視為關鍵,天天都有人來逼問:“你到底什麼時候要出來交代?”“是不是逃避不想去做檢測?”“是不是沒錢?我們籌錢給你做檢測!”媽媽都在忍受著,不想讓這些負面訊息影響到孩子。
居家隔離幾天,姐姐是小幫手,幫忙折衣服、收拾東西。媽媽得把所有衣物、玩具、姐姐用過的東西通通清洗、曝曬一遍。明明自己也才動手術抽掉腳底板的血管,行動不便了3個星期,那天她洗了五六遍衣服,曬衣、收衣,來回進出,全然忘了腳底的傷口。
傍晚6時許,她正要收拾最後一輪衣物,突然聽見類似蜜蜂“嗡嗡嗡”的聲音近在咫尺。抬頭望,一架無人機在屋子上空盤旋。
“現在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我們全家人是通緝犯嗎?”她害怕得跑進屋裡,在心裡吶喊,“明明就沒有做錯事,但是……”她崩潰了,自丈夫確診,海量訊息似通緝、追擊要他們給予交代,惡言湧來,都由她擔著,不讓孩子知道。
那架無人機是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她。弟弟見她衣服怎麼收到一半不收了,她只能說,“媽咪很累,等下再收。”等到7時許天色暗了,她才收回衣服,還有疲憊不堪的心。
獨自隔離在房裡,所有焦躁不安的情緒不是沒來由的。
姐姐確診後,衛生局曾來電通知要帶走她,媽媽慌得要命。以爸爸在隔離中心觀察,環境當然不比家裡好。又,根據衛生官員分析,姐姐是無症狀患者,和爸爸病況不同,不能與爸爸住在同個隔離中心。且12歲以下的確診兒童需父母陪同,那剩下沒確診的弟弟,誰來看顧?難道也跟隨住進隔離中心,一起陷入感染風險?
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得去冠病評估中心(CAC)領取隔離手環,姐姐也得接受醫生檢查身體狀況、心跳、血壓等。
其實姐姐很期待外出檢查身體。關在房裡幾天,總算可以和媽媽、弟弟待在同個空間。當然,安全起見,3人都戴好口罩,弟弟和媽媽在前座,姐姐獨自在後座,一路上需開車窗保持空氣流通。
怎知一開門,隔壁鄰居也碰巧出來。姐姐趕緊衝上車,不知道有沒有聽見鄰居嘀咕,“She’s the one people posted on Facebook!”(她就是被上傳臉書的女孩!)媽媽聽見了,這句話硬生生刺進心裡。
沒有確診的媽媽要如何同時帶沒有確診的弟弟,以及確診的姐姐完成那麼多手續?他們先到無感染區域領取居家隔離手環,醫護人員一得知姐姐是確診者,馬上請他們離開,強調這裡是clear zone(淨區),擔心姐姐把病毒傳染給其他人。轉而去到確診者區域看診,大排長龍,還要等300人。醫護人員發現媽媽和弟弟是無感染者,又把他們趕走。
只好回到車上,開車窗,戴口罩,痴痴等待。午餐時間,媽媽請住在附近的朋友接濟,送來麵包和牛奶,3人下車分散站開,默默進食。
好不容易等到姐姐看醫生,醫護人員對媽媽和弟弟說,“你們兩個有多遠去多遠,這裡都是確診病例,萬一確診呢?”連櫃檯的筆也不准她用,因為都是確診者簽名用的。姐姐已經很難接受了,一見媽媽後退就以為自己要被抓走,放聲大哭。
“媽咪和弟弟只能站在檢查站外面,所以我覺得一個人在那裡很害怕。我看到屋頂(天花板)有個大洞,我怕有老鼠,而且那裡有太多馬來人和印度人……”環境陌生,她又不諳馬來語,只聽得懂醫生說duduk(坐下)。
有個“華人姐姐”幫她解圍,她也戴著手環,同是確診病患。醫生說什麼,“華人姐姐”就翻譯成華語。有沒有感冒?傷風?咳嗽?呼吸困難?她通通回答沒有。
檢查完畢,戴上手環,離開檢查站,看到媽媽時她又哭了。“我不想戴手環,因為很麻煩,要戴著沖涼,吃飯喝水,都要戴著,而且很鬆,一下子(作勢抽出)就弄掉了。”還有,她怕被“捉”去醫院。醫護人員見她情緒實在太不穩定,身體狀況又良好,終於允諾讓她回家隔離,不過千叮囑萬叮囑媽媽,注意她的體溫、呼吸情況,做好防護措施。
回家路上,姐姐低頭揪著手上隔離環,不說話。嘴上說戴手環很麻煩,媽媽其實觀察得到,她誤會自己很骯髒,因為患上冠病、戴上手環,連最親的家人都不能靠近她這個“危險人物”。
媽媽也知道,相較於病毒,姐姐更害怕分離,連最親的人都不得靠近。為什麼弟弟能和媽媽一起吃飯、睡覺,自己的食物只能送到門口?
“如果我回學校,同學是不是要穿防護衣才能靠近我?”她擔心同學會否排斥自己,而且電視上看到處理確診者的醫護人員都是穿著防護衣的。媽媽只能安慰,“不會的,到時你已經過了隔離期,去學校是不會傳染給別人的……”
確診那幾天,正是全國中小學陸續傳出病例的時候,資訊混亂了好多天,學校到底要不要關閉?相關班級是否停課?這些都是家長、教師的煩惱,小孩跟著安排就是了。但對隔離在房的她而言,上網課就像船拋了錨,心才安定下來,不再輕易哭了。
“很興奮!課是早上8點半,所以我要快點準備好東西,吃好早餐。”一說起上網課的日子,姐姐的聲音也開朗許多。“很開心很興奮,可是很多書都沒有拿,因為書全部在樓下呀!”她做吶喊的姿勢示範,“就開小小的門,‘媽咪,我沒有拿到課本,幫我拿一下!’”
網課第三天,中午12時許,爸爸回來了。“我上課到12點,聽到門外有聲音,很想衝去找他啊。”康復了的爸爸,是唯一可以和她零距離接觸、處在同一空間的人,她期盼了好久好久。爸爸獲准結束隔離的那天晚上告訴她,“加油啊,爸爸明天12點多就回來了。”她在月曆上用粉紅色圈起寫上“爸”和“Ya”。那是好幾天下來的第一個“Ya”。
當然,她沒衝出房間,而是等爸爸敲門送來午餐。“爸爸你可以陪我吃午餐嗎?”爸爸答應,但要先去收拾行李。其實他還有輕微咳嗽,不便和女兒一起吃飯,一家四口分散3個空間用餐,晚上也繼續分房睡。
後來爸爸走進房裡坐在床上,姐姐坐在椅子上,面對面地一邊哭一邊講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好像水庫洩洪,把這些日子來內心的委屈、害怕、無助、擔心、焦慮、分離恐懼全都宣洩出來。
爸爸回來後,每天早上7時敲門叫她起床,準備早餐給她吃,再準備好電腦讓她上網課。下午有時間,還能陪她說話、講故事、下棋,消磨時間。到了晚上,爸爸一聲“睡覺囉!”,她乖乖躺下,爸爸幫忙擦精油按摩,打開擴香機。等她睡著,爸爸再從廁所離開去另一間房。
月曆上的每日倒數終於寫到0,這回,她同樣在結束隔離的那天用粉紅色圈起,寫上“Ya”。不過,她沒有衝出房門擁抱媽媽和弟弟。他們一家很小心,在家還是戴口罩,分房睡多幾天。
按衛生局信函指示,爸爸帶她到冠病評估中心剪手環。“很開心啊,不過我一直緊緊黏住爸爸,不敢靠近別人。”說到剪手環,語速都提快了。評估中心的剪手環時間是上午8時30分至中午12時30分,父女倆上午9時許就到現場,算是最早的一批,等一兩分鐘就輪到她了。
“耶!自由啦……”重演當日興奮,她“耶”得氣長,還有些飄音,手舞足蹈的。也不知是不是隔離以來天人交戰得累了,剪完手環後爸爸去打包食物,短短路程她在車上睡著了。
確診、隔離以來,她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是因為爸爸(傳染),他載我去上課的時候,我們在車上一起呼吸,就這樣囉。”雖然講不出“飛沫傳播”、“密閉空間”等冠病傳染條件,但她明白自己是怎麼染病的。
她說,隔離的日子,最不想要離開媽咪;最了不起的是寫了120個字的日記;最期待的是疫情結束後去中國、日本玩。
4月那一頁月曆,寫有“媽咪倍(陪)我好嗎??????”“我愛爸媽♥♥♥♥”“爸爸你在哪裡???????”還有自我喊話“你可以的,加口由加口由”(或許還沒學寫“油”,她都把三點水“氵”寫成“口”。)
她說,會一直留著這本月曆,“因為很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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