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零八个月”、“八年抗战”、“七年战争”、“三十年战争”,每当翻开历史书看见这些字眼时,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名词,就算在观赏有关题材的影视剧,也只会感叹战争很快就要结束,片中人如果能再坚持坚持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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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2019冠状病毒病来袭,我们身处在一场看不见敌人的战争中,没有哪本书哪个人能告诉我们这场战争的期限,何时才是尽头,在一次又一次数字回落,光明在即的时候,数字忽然暴涨,希望的小小火苗瞬间被冬天的雪水浇灭,然后迅速封冻。
于是,这才真正地体会到当时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人们那种无望。
身在大后方的我们,尚且如此沮丧,那么从2020年就开始在前面奋战的前线人员,又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在申请约访双溪毛糯医院之时,每日新增病例曾一度降到八百多宗,加上开始施打疫苗,当下心生欣慰,觉得昏暗的天空出现一线曙光。
万万没料到的是,就在专访前一周,每日新增病例突然飙升至二千多宗,逼近3000宗,像是哪里吹来一朵巨大的乌云恰恰遮住那一抹微弱的光芒,眼前还是一片漆黑。耳边传来救护车“呜呜呜”的鸣笛声好像又比之前频繁,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总能听到这种令人不由自主恐慌的声响。
双溪毛糯医院既是主要的战场,此时此刻应该兵荒马乱吧?我想。
然而,“安静”却是我对周一上午双溪毛糯医院的唯一形容词。与在网上看到许多国外疫情紧张、医院大堂挤满人、医护人员熙来攘往的画面不同,这里太安静。
通往病房的走廊已经被铁栅拦起,我跟着医院公关部工作人员的脚步,穿过一条又一条空荡荡的走廊,见到的人屈指可数,说话声音稍微大点,仿佛都能听到回声。
一直到在深切治疗部(ICU)奋战的黄嘉诚医生穿着一身便服,戴着口罩都遮掩不住的倦容出现在我面前,因长时间戴个人防护设备(PPE)导致眉额间的肌肤泛红,这才能令我深刻地感受到平静表面下的波涛汹涌。
“我今天差点忘记(专访),”黄嘉诚言语透着疲惫,“整个雪兰莪(疫情)已经很糟糕(in a mess)。太严重,太严重。”
此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才刚开始的专访被稍稍打断,原来那是来自雪州ICU主管查问现况的来电。
去年3月,出于50岁以上的人群是高风险群体的考量,黄嘉诚等一众年轻力壮的医生成为前线主力,他本人亦是全国拥有最多床位的加护病房负责人。
加护病房爆满,医护人员接力抗战
双溪毛糯医院的ICU病房基于目前有限的人力资源,已增至70张病床,但如今已宣告满员,有的原本应该要住进ICU的患者,也只能安排在普通病房接受治疗。
他是统筹和调配ICU病床的负责人,一旦其他政府医院的ICU有空缺,便立即将情况较稳定的患者转移。“因为他们在普通病房没法得到专门的照护,他们需要一直被看着,一旦氧气过低,心脏就会停掉。”
“在ICU里,理论上应该1名护士照看1名患者,但是疫情期间,1名护士就要兼顾2名患者。”
疫情也改变了他的工作方式,比如PPE再也不离身。“以前我们可以不穿PPE就进ICU查看病人的情况,现在很辛苦,因为要长时间穿着PPE待在里面。出来的时候,也会有很多伤口,口鼻也很干。”
“有时候PPE会面临有限或短缺的问题,不能一直穿进穿出以节省PPE。”
所幸的是,相比起国外疫情更为严重的地方,医护人员为了减少替换PPE而选择穿戴成人纸尿裤的窘境,我国的情况要好很多。而且工作时间上的安排也比较合理,基本是轮班制,每日工作时间从早上8时至下午3时左右就能等来下一班医护人员接力。
“我们有待命机制(on call system),基本上是24小时on call,但我们不能穿着PPE在里面待那么久,因为很辛苦。曾试过一个同事穿着PPE从早上8点到下午6点才出来,超过10小时。”
这样没日没夜的忙碌,一直持续到2020年的6月至8月,新增病例下降后,他们方得喘息空间,休假一段时间。只是好景不长,11月又开始反弹,他们再次陷入“抗战”的状态。
“什么时候会完?我真的不知道。2020年3月我来完成我最后的深切治疗培训,6月时病例下降,我还以为已经过去了(Over come),可是一波接一波,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
“希望每个人打了疫苗,能让传播率变低一点。我只是害怕病毒会有很多变异。”
当抢救无效果,最难言是“放手”
在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在前线的黄嘉诚尽量减少回父母家的机会,尽管他非常挂心有肾病且中过风的年迈父亲。“像他这样的人群,一旦确诊了大多数死路一条。我跟爸爸说如果你确诊了,进了ICU,我是不会帮你上机器了,因为我不想你辛苦。”他轻皱着眉,语气听上去有些许哀伤,却说出最理性的话。
“因为我看太多这种情况的病人,即使上了机器,也只能延长一段时间就走了。”他无奈地说,我国的国民仿佛已经放弃了,出入没有遵守SOP、近距离接触等等。“现在又一波疫情到来,进入ICU的年轻患者越来越多,尤其是肥胖的人,进来的有120kg或130kg的。”
“这体型的患者,需要吸氧时往往需要10位以上的护士帮忙翻身。”
他说,疫情至今,医院完全禁止病人家属前来探访,可是家属的支持对重症患者来说尤为重要。“你可以想像年迈的患者已经病危,见不到人,只看到穿得像太空人的我们,他们会被吓到。所以我后来就让他们跟家属视频连线,以便他们能振作,继续(和病毒)作战赢得战争。”
除了给患者施救,他们每天都会与患者家属对话汇报病情进展,而最难说出口的永远是劝服病危患者的家属放手(Let Go)。
“对于那些病况已经很差的患者,我们会告诉家属其实不该再尝试过多的施救,因为这会令患者非常痛苦。药物可以续命,但我们并非每次都能战胜病毒,我们要确保患者的利益。这些很难通过电话说明的。”
可是若设身处地代入,“放弃”挚爱的家人谈何容易?特别是没有亲眼目睹的情况下,一般人都难以接受。因此,黄嘉诚和其团队才会每日汇报病情,亲自和家属讲解,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以防最坏的一步到来。
“在经过两三周的治疗,如果患者已经器官衰竭,又或者离开了ICU,生活已经没有质量可言等等,我们会劝说家属。其实大多数人会接受的,只有小部分的人不愿意放手,也许是出于内疚。”
这是因为他们就是传染病毒给至亲的“罪魁祸首”,所以他们无法放手。
“这种沟通技巧是很困难,我也是通过这次疫情才学会。”
当医疗资源匮乏,医生就要选择
黄嘉诚透露,目前ICU的死亡率介于17%至20%,即每5名患者便有1人死亡,但当确诊人数节节攀升,患者蜂拥而至时,死亡率预料将会翻倍。
“一来是不及救治,二来是床位不够,然后医生就要面临选择。”
在医疗资源匮乏时,医生面前分别有一名80岁的患者和一名30岁的患者,考虑到年轻患者还有更长远的路可以走,仅有的医疗资源肯定会倾向后者,这种残酷的选择,我们称之为分配正义(Distributive Justice)。
“这真的很不容易。我们要过得了自己的良心,在疫情期间,我们必须要有原则和规范(protocol),否则会被质疑。”
他坦言,在去年11月至今年1月期间,他就做过“选择”。在那段时间,有288人入住ICU,平均每日有10人进入ICU,而在疫情之前,即便是最繁忙的大医院,一日也不过有5至6名重症患者,这意味着ICU的患者已经翻倍。
“其实普通病房的医生也在选择,比如一些患者已经是癌症末期,又或者年事已高,无法走动的,一般也不会推荐进来ICU,让他们好好度过最后的时光。”
“每日见惯生死后,会麻木吗?”我问。
“这是ICU的一部分,我会尽我所能,尽量救治更多的人。如果救不到那些年轻的患者,我会难过。”于是,他通过运动、锻炼舒缓日渐增加的精神压力和身体疲劳,同时也跟其他同事打气加油。
“谢谢你。”
采访结束后,在黄嘉诚准备重回战场之前,我说。除了由衷的一句“谢谢”,我已经找不到哪些词汇承载他们所付出的重量,这些看似固若金汤之人,其实不过也是血肉之身,希望他们的付出不会被辜负,不会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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