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俊奇 | 莫失 莫忘 莫文蔚

因此歌手莫文蔚也好演員莫文蔚也罷，從一開始，莫文蔚就只不過是想在凋謝之前，好好地為自己綻放一次——就一次。用一次的綻放，讓大家記住她的巴掌小臉她的靈動眼睛她宛如塗滿一層薄薄巧克力油的玲瓏身段，一生一世。我記得趙薇拍《致青春》的時候說過，“青春就是用來懷戀的。”我聽了，特別想把句子再修飾一下，“青春就是要痛快地荒廢才更值得懷戀的”——尤其我們的青春激素，很多都是在莫文蔚的情歌裡翻來覆去，加速催熟。我一直在想，旋律為陽，節奏為陰，但節奏比旋律更有“物質”的實在感，擅於提醒，方便記憶，而莫文蔚情歌裡的節奏，有時候好像有人在赤壁吹著洞簫，有一種悽惶的惆悵；有時候則像活潑的嗩吶，有一種淺薄的嘹亮，輕快得像是誰家在慶祝什麼，歡悅又奔放，遊蕩著人間的洋洋喜氣。

王家衛眼中最沒有包袱的女演員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偶爾想念起莫文蔚，我想念的總是《墮落天使》一看見雨就歇斯底里的那一個莫文蔚，像個野孩子似的，在麥當勞前面手舞足蹈，非得要把自己淋溼了才高興。然後知道是那最後一次見面了，於是她穿著剪得極短的裙子頂著金髮狠狠地咬了黎明一口，因為她說，她要黎明就算忘記了她的樣子，也不會忘記她曾經咬過他——這樣的愛，是最溫柔的反撲，也是最淒涼的狂妄。愛得太過暴烈，最後的下場，不過是輸得更加慘烈。是誰說的呢？徹底的絕望，反而讓人因此而高貴。因為你知道你追不回來了，或者你知道追回來也已經支離破碎了，於是你終於願意放開手，放過愛情，也放過自己。周星馳後來對莫文蔚說，“要不你飛過去臺灣專心發展音樂吧，也許更適合你。”她聽了，馬上聽出了弦外之音，回報周星馳一個燦若蓮花的微笑，然後慢慢旋過身子，慢慢在周星馳身邊不驚擾一絲波紋地漸漸淡出，也慢慢雲淡風輕地，稀薄掉他們兩個曾經的濃情蜜意——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說過，女人一旦動了真心，就會處處覺得自己受了委屈，胡蘭成暗示的應該是張愛玲，但絕對不會是莫文蔚——我記得拍《墮落天使》的時候，王家衛由始至終沒有教過莫文蔚任何一場戲，就只丟給莫文蔚一個問題，“想想這個場景，想想你是當事人，你會有什麼樣的心態，你會怎麼樣的反應？”結果莫文蔚在戲裡的歇斯底里和不停的分裂不停的撕裂她自己終於替她贏回了香港金像獎和金紫荊獎兩座最佳女配角。王家衛說，莫文蔚是最沒有包袱的女演員，她的沒有包袱，幾乎到了可以為角色奮不顧身的地步。莫文蔚可以為了讓自己更容易滑進天使no.5這個角色，堅持穿上有點東方但又不希望太過東方因此一剪就剪得比迷你裙還要短的改良版旗袍，她甚至因為看上麥當娜和梅豔芳在演唱會戴的假髮而自告奮勇跑到旺角的砵蘭街38號買了個一模一樣的——而且天使no.5原本有兩個花名，一個叫“年晚煎堆”，一個叫“夜鶯”，莫文蔚聽了興奮得不得了，在片場裡蹦蹦跳跳的——而這兩個名字，不知道為什麼，我聽著也很喜歡，一種很落寞的喜歡，覺得它們都很前衛，很時尚，很像莫文蔚耳朵的輪廓，精巧剔透，看上去特別的性感，也特別的傷感。

於是我想起《心動》裡頭有那麼一幕，他們結了婚，金城武騎在莫文蔚身上用力衝撞，莫文蔚別過頭，形容枯槁，全無快意，她知道她並沒有真正愛過這個男人，她只是碰巧和這個男人同時愛上了同一個女人，而她竟天真地以為她可以在這個男人進入她身體的時候，間接承受那個女人對這個男人付出過的愛——當時我坐在不超過10個人的電影院座，兩隻手微微顫抖，並且感覺背脊有汗，那汗水鋒利得好像一把刀，在背上一行一行地劃開來，我這才知道，原來愛得那麼卑微，愛得那麼委屈，反而愛出了一種近乎自虐的莊嚴。

人生就是現場表演，沒法預測會發生什麼

至於走出戲外的莫文蔚，她最讓人心念為之一動的是，她總予愛情以文明，她總予時光以生命，她對愛錯的人過往不究，她連一分一寸的歲月，也不願意辜負。愛情的結束，其實不過是一個生活場景的轉移或丟失，不同的男人來了又走了，就像拍戲時場景必須隨著劇情的推進而全盤拆散然後重新佈局，莫文蔚是個鹿般精靈的演員，她太知道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將自己丟進一個全新的場景然後把同一個角色貫徹始終演下去——宣佈和馮德倫9年的愛情已經結束的那個時候，莫文蔚正在臺灣舉辦新歌發表演唱會，她還是一臉的春風沉醉，然後突然像介紹一首新歌似的，在舞臺上毫無先兆地向大家交代她和馮德倫的愛情已經煙飛灰滅，她扭著頸側著頭，笑顏如花地說，“沒事，人生就是場現場表演，你完全沒有辦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而莫文蔚沒有說完的是，有些愛情，過程就是收成，即便勤勤懇懇開墾，也未必守得它金黃燦爛的收成。而我喜歡莫文蔚，因為落在我眼裡，莫文蔚是個心裡面有一片海的人，心裡有海，就不會覺得世界太小，就不會覺得人間太嘈雜。

我還記得莫文蔚有一次提起周星馳，她說他們在一起3年，其實她最懷念的，不是和周星馳談情說愛，而是和周星馳談天說地——有一次周星馳送她回家，車子經過中環某條路口，明明開了過去突然又急急地將車子煞住，然後周星馳打開車門，向人行道上一位席地而臥的流浪漢走過去，並且還蹲下身來，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看著那位累極入睡的流浪漢，莫文蔚記得，那時候是冬天，空氣稀薄清冷，周星馳接著搜遍衣褲的口袋，把身上所有的鈔票都疊得整整齊齊的，輕輕塞進流浪漢胸口，隨即連奔帶跑地回來，一言不發地把車子開走。隔了好一會，莫文蔚才開口問他，“你們認識？”周星馳搖頭說不，眼神卻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哀慼，這才告訴莫文蔚，“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不夠堅持，如果我少了點運氣，如果我沒有咬著牙挺到今天，也許剛剛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就是我”——至於為什麼到最後並沒有和周星馳走到一起，莫文蔚笑了笑，他外邊的緋聞太多，給我的時間太少，再大方的女人，也不可能愛一個男人的緋聞多過愛他的靈魂吧？

而莫文蔚和她的丈夫，兩個人都是彼此的初戀，結果兜了一個大圈又碰到了一塊，卅年過去了，他離了婚，她又剛分了手，莫文蔚說他們17歲第一次出國旅遊，還傻傻兩個人站在威尼斯著名的裡阿爾託橋上拍了張照片笑得多甜——所以她和德國丈夫之間存在的，與其說愛，還不如說是珍惜，珍惜一個人千帆過盡之後再倒回來和你相愛。愛情有時候是一種鄉愁，莫文蔚跑遍了整個地球，世面看多了，閱歷豐富了，發現當年她自己掙脫的，原來還是值得自己俯下身去撿，而她從此認定一個人，白頭倚柴扉，在歲月裡順手牽羊，牽走他給她留下的幸福的線索。

不知道為什麼，到現在莫文蔚還常會叫我聯想起瑪格麗特·莒哈絲寫的《情人》：第一章。第一節。女主角才15歲呢，穿著一件陳舊的黃絲絹直身長裙，腰間懶懶地蓄著一條男用皮帶，長辮子垂在胸前，頭上則戴著一頂紫檀色軟布紳士帽，並且臉上淡淡地抹了點胭脂——而這樣子的裝扮，無論什麼時候看上去，都是那麼的莫文蔚。莫文蔚沒有驚天動地的美麗，但這有什麼關係，她不算美麗，但她脖頸光潔，她眼神繚繞，她肢體狡猾，莫文蔚不刻意突顯的嫵媚，反而像隨風冒長的野生植物，有一種原始的邀請你撲上去將她的根苗壓斷的翠綠的魅力，就好像，桌子上有茶漬，屋頂上長青苔，全是那麼理所當然的生活場景，也像一條你走了大半輩子的路，因為熟悉，那些漫天的風沙和塵土，於是都有了天長地久的意義。莫失莫忘莫文蔚——我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忘記，曾經在我躁動的青春期，將我摁在椅子上，告訴我“所有的背叛，也是因為先有愛”的那個莫文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