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飯下來,他和他領導的盾會——維護傳統天皇制度的右翼軍事團體的4名成員,不但一口氣喝掉了好幾瓶啤酒,並且悉數點遍了店裡最好吃的招牌菜,包括雞肉咖哩飯、特質肉末、魔芋絲,還有醬油拌蔬菜沙拉。而準備離開這家叫做“末源”,剛巧座落在新橋車站西面柳通大街的料亭之前,小老闆娘一邊結賬一邊對他說,“下次再來喲。”三島由紀夫聽了,不假思索地斜著眼回答,“你的意思是,要我從另一個世界再過來嗎?”臉上泛開喝多了幾杯略見潮紅的微笑,神色看上去有點靦腆,有點玩世不恭——而這個時候的三島,比任何時候都充滿挑逗。
結果隔天新聞一出來:三島由紀夫切腹自殺!整個日本頓時震盪開來,每個人都陷入愁雲慘霧,而這一天,將永遠釘在很多人的記憶裡——怎麼會這樣?他在日本藝文界的名聲,還有他孤傲不羈的人生,不都如日中天嗎?我記得那些書店的老闆後來回憶起來說,電視新聞剛剛播報,店裡馬上衝進一大群披頭散髮,從家裡跑著過來的家庭主婦,她們看起來並不像三島由紀夫的讀者,也不似平時會閱讀文學作品的人,但三島由紀夫對每一個日本人來說,是當代不可被取代的精神偶像,她們要把三島所有的書都買下來,純粹當作紀念,或誠心供奉一個逝去的時代也是好的——等到下班時間,真正讀遍所有三島由紀夫著作的讀者這才打著領帶挽著公事包陸陸續續趕了過來,他們都神情肅穆,一臉哀慼,一開口就要齊三島由紀夫最初、最偏、最限量的版本,價錢在所不計——而三島由紀夫不知道的是,他的自殺諫世,到今天留給整個日本的,仍舊是一個解不開的謎,以及無盡的疑惑和不安。這麼多年過去了,歷史昇華為傳奇,始終還是有人沒有辦法認同三島用暴力結束自己的生命是聖潔的,甚至是應該被崇敬的——當時三島由紀夫先綁架人質,再利用自己在市谷自衛隊總監室切腹自殺的動機,申明他捍衛政治信條而犧牲的大義,然後借暴力強化他主張迴歸戰前天皇制度的莊重性,並且向所有人示範武士主義至為重要的道訓——武士道從來就不是殺人之道,而是殺己之道,而三島用自己的血,昂揚自己的鬥志,也借引刀一死,堅定個人志願,喚醒和警示當時的局勢。所以三島由紀夫的切腹自盡,實踐的是堂堂昭和武士精神,身子跪下,以正坐姿勢,右手握短刀,刀尖指向左肋腹部,三呼“天皇陛下萬歲”,然後大叫一聲,端起刀用力刺進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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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好幾次,薔薇凋零,死亡退散,我讀著三島由紀夫的傳記,看著他從少年到盛年一直都趾高氣揚、狂傲不羈的面相,發現他最好看的其實是眉毛——那麼濃密,那麼嗆烈,那麼驚心動魄,簡直就像一部小說的開頭——小說開頭開得好,故事往下推展,自然也就順暢得多。尤其是,你如果看過三島由紀夫的手稿你就會知道,他的字體娟秀得根本不像是他寫的,有一種婉約的、典雅的閨秀氣質,你完全想像不到寫字的人,竟是一個張揚霸道,喜歡健身,因為他說健身可以讓身上每一寸肌肉的生長都完全掌控崇拜武士精神的男人。而且,三島喜歡貓。喜歡貓的男人,再怎麼壞,都壞不到哪裡去,雖然他們大部分,都暗暗藏著比較多不為人知的秘密。三島由紀夫寵貓,常常放任他養的貓,在書房裡廝混和耍賴,而陪伴他最久的一隻貓,是為他設計小說《假面的告白》的畫家豬熊弦一郎送給他的雄貓,他把那隻貓稱為“貼爾”,而三島由紀夫偶爾也寫他的“貼爾”,寫得柔情似水,寫得讓我覺得三島和貓的戀愛,比他和人的戀愛還認真,完全沒有他在《金閣寺》裡引用“南泉斬貓”的典故所營造的血腥和詭異——他說貓是最憂鬱的動物,它們不會、也不願意為主人表演技藝,不是因為它們學不來,完全是因為它們覺得,在主人面前表演技藝討好對方,實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而三島由紀夫早婚,結了婚才發現三島夫人瑤子,對貓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厭惡,是於要求三島將貼爾交給住在隔壁的父母照料,而每個晚上,貼爾總會溜到三島的書房抓他的窗門,於是三島瞞著妻子,像老鼠一樣在書房打了一個洞,方便貼爾自由進出,然後一見了面就把藏在書桌抽屜的小魚乾拿出來餵它——這樣的深情,我在三島由紀夫留下來的好些照片都看得出,我看見三島由紀夫坐在書房裡,攤開稿紙抽著煙,神情看起來有點像是小說寫到了一半,思路突然卡在某段句子上掙不開來的懊惱,而貼爾背對著鏡頭,昂首望向他,當時這隻毛色奇美的貓,表情料想帶有些撒嬌的意味,於是那畫面看上去就好像一對情侶在進行深情的對視。也有時候,貼爾索性跳進三島的懷裡,胖嘟嘟的臉上漾開來的,全是和情人依偎的幸福與甜蜜,我突然記起維吉尼亞伍爾夫說過,貓對人類的好壞有著最棒的判斷力,聰明的貓總會跑到好人身邊,三島應該不算是一個壞人。
另外,三島由紀夫一定是知道自己的樣子長得不賴,方頭大臉的,帶有武士的俠氣和書生的爾雅,所以特別喜歡拍照,他拍過的照片,幾乎是日本男作家的總和,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張,不是他鼓脹起渾身的肌肉讓當時只有28歲的攝影師細江英公為他拍的《薔薇刑》,那一系列看了讓人窒息的照片不是不好,而是太炫耀太雄性太肉慾,無非是想展示三島鍛鍊有成的精壯肉體,整體感覺太立體太寫實,也太咄咄逼人,太纖毫畢露,跟我喜歡的三島由紀夫的樣子終究有點差距——我喜歡的三島由紀夫,是他在昭和33年坐在帆布椅上在家裡的花園曬太陽的照片,他微微地笑著,正在專心抽一根紙菸,而那煙已經短得快要燒到手指頭了,他穿一件短袖襯衫,故意把兩隻衣袖捲起來,以便露出他健碩的手臂,而他的兩隻手臂,毛髮出奇的濃密,暗示他的男性荷爾蒙異常旺盛,但我印象深刻的是終究那照片的意境,彷彿可以看見秋陽即將落下山頭,那是個歲月無驚的黃昏,院子裡的草木都長得一派茂盛,那隻驕傲的貓背過身不肯面對鏡頭,反而像個哲學家似的,呆呆地望著屋外的夕陽發呆,而三島由紀夫的臉,溫柔得就好像一句讓人生生世世牢牢記住的承諾,整個畫面美麗得像一張有濃濃懷舊感的電影劇照,而三島,正是那理所當然的男主角。
偶爾我也想起和三島由紀夫本為師徒關係,但又親密得遠超過師徒關係的川端康成——那時候三島由紀夫切腹的消息一傳出來,一大群和三島來往甚密的作家都第一時間趕到,但川端康成卻是以家屬身分,唯一被允許進入事發現場的,隨後川端康成抿著嘴,一臉哀傷落魄,一句話都沒有說地走了出來。短短几句鍾,他整個人看上去,竟衰老得如此徹底,而三島離世之後,有好長一段日子,川端康成都沒有把哀傷的魂魄召喚回來,他常常一個人坐在秋陽殘照的庭院,想念年輕時候的三島是多麼殷勤的給他寫信,向他透露等閒不與人說的事情,比如剛剛新婚,三島寫給川端康成的信裡面說,他現在已經適應起初連川端康成也跟著替他操心的婚後生活,既不過量飲酒,也不徹夜不歸,他說他很擔心,養成這麼好的習慣,將來的生活可是要麻煩的——川端康成一邊讀,嘴角一邊泛起安慰的笑,像父親疼惜孩子,像師父關照徒弟,更像情人思念不在身邊但知道他過得安好的對象,那混在一起的感情,恐怕連川端康城自己也說不清,他一直在想,整個日本文壇,如果真要替自己找一個接班人,實實在在也就只有被諾貝爾文學獎提了3次名的三島由紀夫了,因為他在三島瑰麗奔放的文字,以及壯烈澎湃的題材,看到了另一面被隱藏的他自己。等到三島離世的17個月之後,平時很少獨自出門的川端康成,突然跟家人說,他要獨自出去散散步,之後時間都過了晚間9時許了, 仍舊不見歸來,家人禁不住起疑,後來才發現,其實川端康成一直都在屋內,他鋪了張棉被,睡在盥洗室裡,半邊有瓶打開了的威士忌和酒杯,而他嘴裡——含著浴室的煤氣管。
生命對三島來說,是最深層的放逐與剝奪,他有一句話,曾經像一記左勾拳,狠狠擊中當年18歲的我,他說,“不被人理解已經成為我唯一的自豪”——我聽完這句話,波粼風徐,蘆葦不驚,只有少年,悵然初靜。我想我明白三島要說的。這世上又有誰可以真正理解誰呢?拍過電影也當過明星的三島由紀夫,他的溫柔,一半是暴力,一半是深情,而他在電影和電影以外的人生,嚮往的是強硬的轉折,並且渴望在浮晃而迷惘的慾望當中,體驗生命更激烈、更戲劇性的進程 ,他那攝人心魄的慘烈和暴力,其實也是一種美學,就好像他留下的《薔薇刑》,是劍,也是寒紅——一種冷極而凝結而成的胭脂。武士已逝,馬兒呼嘯而去,空蕩蕩的馬背上,顛簸著一支刺眼而冷豔的紅玫瑰,三島留下的最後一個鏡頭,寒風吹徹,露冷蒼苔——極冷,極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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