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VERTISEMENT
1.
《別讓我走》出版時,石黑一雄對收到的評價著實失望——在後來的採訪中,他坦誠感覺被冒犯了——只為這部小說被讀出某種絕望,哀求,對生命脆弱易碎的驚悚。驚悚,石黑一雄難以接受的字眼,這原著作者力排眾議堅持那是他截至目前最為歡樂(cheerful)的小說。而我能原諒對於《別讓我走》的“歡樂”成分——石黑一雄的天真樂觀,那恰恰表明石黑一雄不管如何努力挽救,其筆下,生命的哀慟底蘊始終逆反石黑一雄意願力透書頁,幽靜深處黑潮暗湧般滾動而來。
畢竟旁觀者清,唯有讀者更能窺見石黑一雄心中那口彷彿以悲哀為鐵鍬,泥土被蚯蚓細嚼慢嚥日月被慢雲吞沒,靜默卻刻骨挖掘的生命深井究竟多諱莫如深。我願意先入為主的猜想《別讓我走》在他眼裡,其實更像一首唯李安納柯翰(Leonard Cohen)濃得化不開的婉轉,低沉和悲切才能駕馭的憂鬱之曲。而《別讓我走》並非所有人稱許叫好,無論標榜《別讓我走》為純文學或科幻小說,都只能左右搖擺站不穩任何一邊。小說有科幻背景(登場人物都是克隆人),時間地點不詳,石黑一雄大手一揮剝奪了英國一切色彩只留灰色色調,本就抑鬱寡歡的英國更翳影重重,但翻遍小說找不著任何克隆科技的描寫(缺席的實驗室,白袍,試管,滴管,白老鼠),要說是科幻小說,那也是部真空狀態的科幻小說,任何技術理論發展歷史,科幻小說該登場的,劉慈欣那種科技狂百科全書式描寫通通被抽離,捨棄,那些“大歷史”千帆過盡,白雲卷處笛聲殘餘,畫面裡只留下克隆人踟躕岸邊一幕幕心靈成長史,唯恰恰缺乏科技理論的爬梳、考究,於是如此專注,如此純粹,宛如過濾再過濾消毒再消毒的純淨水——小說直面生命不顧左右而言他。
2.
而我想,《別讓我走》看護凱蒂H和《長日將盡》管家史蒂文斯無疑是花開生兩面,鏡子兩側的反光,折射,倒影。
兩人擁有自己的專業,為此辯護為此驕傲(即使只是含蓄暗示沒有明說——石黑筆下人物從不明說),深信專業性讓自己與眾不同,為身上帶一圈微微燙手的神秘光環。石黑的旋轉鏡頭聚焦於—— 不,不是人因專業性得到什麼而是人因專業性喪失什麼,或藉助這煌煌名堂遮掩,埋葬,消匿什麼。
管家史蒂文斯在小說開篇殫精竭慮滔滔不絕於何謂偉大(英帝國之偉大、管家之偉大),結尾卻暴露他混雜卑微,抑鬱,垂死掙扎的複雜心理。耗盡心神服侍的主人是個納粹同情者(Nazi Sympathizer),唯有將日記形式的《長日將盡》細細讀來(一遍,兩遍,甚至三遍),的確,達林頓公爵當初被譏諷,為一戰後萎靡頹敗的德國發聲出力的君子品格貴族風範,主人道義上的崇高滿足了史蒂文斯的服務心理虛榮,而那股天真爛漫雙眼矇蔽隨納粹崛起席捲歐洲屠殺猶太人之罪惡,宛如火車興沖沖的奔騰前行防不及防在偏歪的軌道上失衡衝倒,如此刺痛,史蒂文斯畢生經營的職業道德招牌一夜間崩潰碎爛。於此,《長日將盡》其實更像一本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懺悔之書——無可奈何,只因早已竭盡天命,而天命跟管家開了個顫巍巍的玩笑。
怎料這玩笑一開竟得花一輩子時間去收割,驗證,品嚐。
3.
石黑一雄後來的小說宇宙裡,史蒂文斯從未走遠。
《別讓我走》開篇,凱蒂H悄然地,婉轉而不失禮,為自己蒙上一層作為克隆人看護的專業,嫻熟,得心應手的良好形象,為接下來錐心刺痛的敘述鋪墊,設底——即便讀者無意為她的偽裝買單。
石黑一雄拒絕描述離開茅屋(Cottage)之後,那6年的看護生活,面對一次又一次克隆人履行存在意義的終極奉獻,逐漸萎縮的軀體和靈魂,手術檯上的開膛破肚,提早結束的青春年華——不妨稱之為石黑一雄的拿手絕活,他習慣在情感巔峰的關鍵之處留白彷彿電影鏡頭的忽然晃閃,竄跳,剪輯,讀者茫茫然於作者未曾交待的重要情緒之際悄悄扣動了想像:克隆人作為克隆人的看護,試問,誰能忽視那設置背後的殘忍?比起史蒂文斯的泥足深陷撫傷自慰,石黑一雄決定賦予凱蒂H多一層觀看視角,讓凱蒂H具有突破局中人侷限的能力,取得一時半會旁觀者清的喘息機會。6年的孤獨時光石黑一雄避而不談,而閱盡生命的潮起潮落日升月隕,說白了,其實凱蒂H發動了類似史蒂文斯的,以專業之盾掩藏無以慰藉的生命悲歌那樣的防禦系統,要不是如此凱蒂H無法以平穩溫和的口吻回憶海爾森學校(那所培育克隆人的英式Boarding School)的美好童年,接踵而來的,如衣物換洗漸漸褪色,如電影院開場光度轉暗,思慮漸重憂愁漸濃。行文銜接的空白之處,始終縈繞在凱蒂H心中的遺憾——被青梅竹馬露絲因醋意介入而中斷的,和湯米的愛情——6年過去,凱蒂利用看護身分填滿遺憾的月球凹洞,歲月惝恍而回憶凝固宛如透亮的水晶,凱蒂H已經31歲,很快她也是下一位器官捐贈者,她娓娓道來不允許自己透露窺見生命走廊盡頭的惶恐與焦慮,而讀者始終要問:她放下了多少?她釋懷了多少?凱蒂H稍稍遲疑了,來不及說,歲月已化作一縷縷渺茫而淡然的午後光線,遍灑在她和湯米做愛後湯米溫柔地環抱她的病床上。湯米說不上來空氣中漂盪的哀愁情緒究竟是什麼,凱蒂H卻清楚那是遲來的性愛,遲來的愛撫,遲來的你儂我儂,遲來的耳邊私語,遲來的渾然忘我。又一次,再一次,石黑的細柔筆鋒不願透露,其實那平淡卻迷幻的瞬間凱蒂H已是個歷經滄桑的老靈魂。
是啊,靈魂。但石黑一雄叩問的畢竟不是克隆人是否有靈魂——那太科學,太技術性,《別讓我走》無非是藉助克隆人的外殼在虛構小說允許的、縮短的生命長度裡,彷彿放在顯微鏡底下檢視往生命澆上福馬林的凝固標本,放大檢視和《長日將盡》如出一轍的主題:那些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枉費、虛耗的人生。
而當然凱蒂H有靈魂,她的悲劇在《克拉拉與太陽》借人工朋友(Artificial Friend)克拉拉之形體還魂,生死疲勞,重複上演。
4.
後來石黑一雄不失幽默,揭露《克拉拉與太陽》的雛形是部孩童閱讀的童書,唯其女兒聽了原版故事直接挑明反對,潑石黑一雄一頭冷水。
讀者無法追溯石黑一雄的最初構想和《克拉拉與太陽》相差多遠,但經過石黑一雄對《別讓我走》“歡樂”成分的天真洗禮,不難猜想女兒反對原始故事以童書形式面世的原因:老爸的悲哀底蘊始終如將噴的湧泉於地底暗湧作祟。不妨猜想石黑一雄也曾停下,止步,捫心自問,童書能否承接生命那股巨大的悲劇湍流?畢竟孩童時代的悲劇唯有等到成年成人回顧才能抵消那本無法抵消的生命之重。但讀者不得而知也無從判斷,而女兒堅決地朝他老爸亮起紅燈發了紅牌——You are not going anywhere with this as a children book。
而不管過程如何曲折,展現於讀者眼前的,《克拉拉與太陽》套上一層當代最時髦的人工智能新衣,雖舊酒換新瓶,但遊戲規則有變,這次石黑一雄更進一步,再度一腳踩在類型文學邊緣,在克拉拉身上猶如用巨大抽風機抽空靈魂這一要素,繼而讓克拉拉通過模仿學習,摘取,獲得,裝置冰冷軀殼內的靈魂。長期追隨的讀者或許要眼花繚亂了,只好緊跟石黑一雄的步伐斗轉星移,調動乾坤——無論從史蒂文斯的獨幕劇,到凱蒂H的內外透視,至克拉拉囫圇吞棗式的局外者觀察,隨克拉拉終究被拋棄,在垃圾場追憶和主人女孩喬希的美好往昔,領悟出喬希的獨特不在於她自己身上有什麼過人之處,而在於身邊的人都愛她這番醒悟,一語道出要挽救人的孤獨不外乎緊密地修補人與人之間的吊橋(即使終將厭倦仍由吊橋轟塌懸掛),克拉拉的無私終究付諸流水無法善終,只為,只為說到底她只是個人工智能?比如那些我們不假思索便拋棄的電器、車子、傢俬、日用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其器耗盡隨即拋棄?這比喻畢竟過於駭人、殘忍,但我想這就是石黑一雄企圖描繪(無聲而悄然地),人類處境的孤絕之處。無論登場的是克隆人或人工智能,其實都是石黑一雄根本的紅心所在——人。利用價值用盡,一縷氣息終於耗散之際該何去何從?而要是,要是疲於奔波的你,為生命的荒蕪和悲涼而顫慄,為其短暫和終將留有遺憾而拔不出那根掌心的刺,你是否仍抱持最後一絲希冀,但願在長日將盡的溫柔餘暉裡有個誰始終將你放心上,待餘暉散盡仍緊緊抓住你——如此執著,如此不顧一切,聆聽你的喃喃低語,聆聽你的嗷嗷悲鳴。別讓我走。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