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龍後來說,有好長一陣子他在加拿大的日子安靜得像個修道士。每一天,其實就只有兩個日程:遛狗,還有就是推著輪椅,陪養母散步。
尊龍一絲不掛地站在鏡子面前。像一隻美麗的鹿,左右擺動著鹿角,安靜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是冬天了。加拿大的冬天城府很深。深得明明以為已經走到了盡頭,不可能再往下冷了,但其實還沒有,其實還有下文。尊龍關掉電燈,將壁爐裡的火撥得更旺一些。於是那火就像情人,暖烘烘地撲到他身上來。尊龍獨身。獨身常常替一個人的傳奇性加多幾分。然後他順手將擱在壁爐臺上的信帶進臥室,打算臨睡前再讀一遍。已經好久了,尊龍沒有再收到從北京寄來的信。他想起婉容皇后在紫禁城的那兩年,幾乎每天都用英文給溥儀寫信,並且落款為“伊麗莎白”,那是她專給溥儀一個人專用的暱稱,作風洋派得很。而且到現在尊龍還記得,婉容夜裡睡覺,寢室的門從來都不關,頂多只是把門簾垂下來,她讓服侍她的宮女都睡覺去,只留下一個太監在屋外守夜——只是尊龍到現在還是不明白,溥儀為什麼非得要發了瘋似地把婉容為他生下的孩子丟進烈火熊熊的火爐裡?雖然溥儀懷疑那孩子不是他的,雖然——溥儀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那孩子絕對不是他的。可孩子終究是無罪的,尊龍對導演說,即使因為貧窮而被裝在竹籃子裡準備丟棄在香港街頭上的孩子,也是無罪的——說完,尊龍怔怔地看著手中剛抽上一口的紙菸,突然在沙發扶手上的菸灰缸裡暗中使勁將它掐滅,就好像掐滅他曾經沒有辦法對人開口的灰暗童年,然後尊龍站了起來,刷地一聲拉開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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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龍後來說,有好長一陣子他在加拿大的日子安靜得像個修道士。每一天,其實就只有兩個日程:遛狗,還有就是推著輪椅,陪養母散步。尊龍說,大多時間他和養母都沉默著。他們遠遠地望著白色教堂的尖頂,卻一直沒有動過朝教堂走過去的念頭,而是直接穿過樹林,往河岸邊走去。即便是春天,我幾乎可以想像那景象,高高的蘆葦中間,應該還懸掛著薄薄的冰層。偶爾養母覺得冷,想縮短散步的路程,就會輕輕收緊頸上的圍巾,然後回過頭,用一種奇怪的,帶點祈求的眼神,溫柔地望著尊龍——
這樣的眼神尊龍十分熟悉。他記得,他也有過這樣的眼神。不發一言。望著養母急速丟下他背轉身離去,並且隱約察覺,他又一次被人丟棄,像丟棄一雙破了個大洞已經縫無可縫的舊鞋子——尊龍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他的身世,從一開始就是一宗沒有頭緒的冤案,剛出生沒多久,看上去簡直就像一頭身子還沒來得及舔舐乾淨的小牛,赤條條地裝進一個竹籃子裡,被遺棄在香港的街頭。而願意把尊龍帶回家去的養母,其實是個逃難到香港的上海人,窮困,潦倒,且身有殘疾,收養尊龍不是因為她喜歡孩子,而是尊龍到後來才知道,當時香港社會福利署設下開放收養小孩的條列,只要肯收養沒人要的小孩,就可以每個月申索政府津貼,尊龍的養母,就是專門依靠收養小孩的援助金過活——後來尊龍稍微長大一些,開始像鹿一樣敏感,常常覺得養母其實一直都在找機會將他丟棄,好讓她可以去收養小一點的孩子換取高一點的津貼。有一次她把尊龍帶到人聲喧譁萬頭鑽動的車站,突然一聲不響就撤手丟下尊龍一個人,然後迅速轉身橫過街巷急急離去,尊龍知道,養母其實已經不要他了,可他始終不哭不鬧,安靜地立在原地,看著跛腳的養母逐漸遠去的背影,也看著上天如何在赤日底下,來來回回烘烤著他的命運。結果尊龍的養母不知為何,忽然回過頭來,看見尊龍安靜地立在原地,而尊龍當時正是用這種奇怪的,帶著祈求的眼神,溫柔地望著她,於是她心頭一軟,邁開倒八字的腳步回頭,一邊大聲咒罵著尊龍,一邊粗暴地用力把尊龍拽回家去——直至8歲那年,家裡來了個陌生的女人,養母別過頭不看尊龍,只對那女人說,“你好好看清楚,他長得不難看”,然後把一個準備好的包袱塞進尊龍手中,硬把尊龍送進劇院裡去,也因此鬆開了藏在尊龍身體裡面另一個光芒萬丈的他自己。
很多很多年以後,尊龍成了大明星,竟還千萬百計打探養母的消息,一聽說有點眉目就從美國專程飛回來找他晚景淒涼的養母。養母見了他,把頭垂得低低的,沒有勇氣正視尊龍,而尊龍發現養母滿口的牙齒都脫光了,卻怎麼都捨不得花錢配上一副假牙,然後想起自己小時候難得可以捧著一碗拌著半顆鹹鴨蛋的飯就開心得什麼似的,禁不住別過頭去,第一次為自己的命運流下了眼淚,並且決定把養母帶在身邊,侍奉她的風燭殘年,同時也侍奉自己破碎不堪的童年——
尊龍說過,“我知道我沒有當父親的天分,我太自我,太不相信人,所以為了不要讓孩子將來失望,倒不如先拒絕婚姻,甚至索性把愛情也一起給斷絕,誰也不放進來。”所以當年陳沖撇了一下嘴巴,替自己叫屈,我和尊龍?怎麼可能?尊龍根本是一個擠不出半點愛的男人哪。而且陳沖和尊龍拍著《末代皇帝》的時候,身邊已經有男朋友了,每天和鄔君梅在片場裡交換的都是女孩們的愛情故事,而尊龍告訴記者他喜歡的陳沖被人搶走了,陳沖聽了就笑笑說,“他一定是被逼得慌了,把我捉來塞住記者的嘴巴”。
陳沖回憶說,那時候她和尊龍還有鄔君梅都是好朋友,一起遊過羅馬,也一起駕車到佛羅倫斯的小城鎮玩兒,而那時候的尊龍因為名氣如日中天,特別的志氣高昂,特別的意氣風發,成天鬧著請大夥吃飯。有時候玩得興起,尊龍還會大聲唱歌,滿場抓著別人陪他跳舞——但尊龍其實是抓摸不定的,就連他的熱情也是,一忽兒就消失無蹤,然後人影都不見,把自己藏起來,連陳沖也找不著他。
我想起尊龍在《蝴蝶君》裡恢復男兒身之後和傑瑞米艾恩斯飾演的法國大使館官員面對面坐在囚車上被押走,他突然站起身把身上的衣服都脫掉,然後蹲下來把臉埋進傑瑞米的兩腿之間,再拿起傑瑞米的手在他臉上溫柔地來回廝磨,輕輕地問傑瑞米,“如今我西裝革履,不再是嫋嫋繞繞的京劇女伶,你還會不會愛我如昔?”在那一刻,我想起愛情的堅固與脆弱,原來不過是一張宣紙那麼薄,一戳即破——有時候你甘心為它萬劫不復的,其實就只是個假象而已。就好像傑瑞米,他永生不會忘記宋麗伶在戲班後臺掀開簾子一角露出小半張臉要他為她點菸的風情,他的手微微顫抖,認定這東方戲子就是他跋涉千里來到中國的因由,可後來知道宋麗伶的真身原來是個間諜,是個男人,怒目金剛是他,宛轉蛾眉也是他,傑瑞米反而整個人崩潰下來,因為他的愛情徹底被毀滅,因為他嚮往的——是他為自己鑄造的愛情的金身,而不是愛情本身。我看見尊龍在戲裡全裸跪倒在囚車裡的卡位上,背對著鏡頭,哭得渾身抖索,真正的愛,愛上誰不重要,而是這樣一份卷著漩渦的愛,為什麼值得你去要?
飛往美國之前,尊龍師拜京劇武旦粉菊花,在對方門下當學徒,粉菊花對尊龍一點即通的戲劇天分甚為看重,有一次因為排練時表現出色,難得老師高興,賞了塊豬肉給他,偏偏他太久沒吃肉,吃不慣豬肉的油膩,忍不住就吐了出來。老師見了以為他不識好歹,反手就給了尊龍一記響亮的耳光,尊龍不敢反抗,兩隻手垂得工工整整的,把臉迎上去。誰也沒想到尊龍這猶如沒落貴族的翩翩美公子,背後卻是如此千蒼百孔。於是我想起尊龍失之交臂的《霸王別姬》,裡頭程蝶衣的角色根本就是在講著尊龍自己,尊龍說,他一看到劇本,就覺得這角色是為他寫的,可惜最後這角色還是被張國榮拿了去。裡頭有一幕,說程蝶衣當妓女的母親把他賣到京戲班裡學唱青衣,可班主發現程蝶衣長了6根手指頭,青衣的手就是犀利的靈魂,手指有缺陷怎麼能把戲演下去,當場把程蝶衣打發回去,程蝶衣的母親一聽,即刻把程蝶衣攆出庭院,然後二話不說,抓了把刀就將程蝶衣多長的那根手指給大大力剁下去——我猜尊龍讀到這一段,一定遍體生寒,一定禁不住打上一個冷顫,一定想到自己陰暗的前塵,雖然到最後,程蝶衣成就的是張國榮,而不是尊龍,命運的耐人尋味,往往就是在有心栽花花未必發與無心插柳柳卻成蔭之間的千般滋味。
但也沒什麼。最終每個人的生命都將以不同的速度走向結束。一切總會一閃而逝。不同的只是,尊龍曲折的傳奇的美麗的一生,像是在結冰的湖上開了一槍,那槍聲在冬天空曠的湖面上安靜地迴盪著,我們因此都記得——記得尊龍曾經一個人,趕赴一場又一場的鴻門夜宴,對著高朋滿座的賓客舉杯暢飲,一面談笑風生,一面剋制自己真情不動,在紅塵裡走遍山南水北,在孤獨中穿越人山人海。我記得尊龍,是記得他是所有東方人的審美終點,尊龍以外,再往下走,就是懸崖,而不是風景了,尤其他那遺世孤立的沒落貴族的氣質,總是住在我記憶的密室裡,野蠻生長,像個發燙的靈魂,怎麼澆,也澆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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