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奈良之前在德國住了整整12年,就只差兩次的簽證就可以取得永久居留權了,但奈良還是放棄了,決定回到東京,他在德國唸書,也在德國教美術,平時不依賴語言,和德國朋友溝通,都是畫了張畫他們就明白他心裡想說什麼。
我猜奈良喜歡羊。小時候鄰居剛好養了一頭羊,於是奈良常常跑過去,蹲下小小的身子,很認真的抬起頭,直勾勾地望著羊的眼睛,和羊在羊欄裡聊天。他後來告訴我,他從小就把羊當作比他學校裡的同學還要親密的朋友。“那你們都聊些什麼呢”,我忍不住好奇。奈良搖了搖頭,說他不記得了,“就和一般小朋友一樣,從一塊巧克力餅乾或者一顆玻璃彈珠聊起吧?”
ADVERTISEMENT
其實不是的。後來奈良長大了到處旅行,其中一站他選擇了阿富汗。“你到阿富汗是為了尋找作畫的靈感?”奈良沒有回答,安靜了好一會才開口說,“不是,是因為一頭羊。”於是我在想,他一定在阿富汗遇見過一頭羊,一頭讓他想起他去世的外公的公羊。奈良的外公是個樸實的農民,常常像塊粗糲的石板那樣,一聲不響,坐在屋外,靜靜地望著天空。而奈良非常喜歡他的外公,甚至比喜歡他的父親還喜歡。後來外公去世了,奈良聽母親說,年輕時候的外公十分勤奮,一遇上農閒就放下農夫的身分,一個人不辭千里,跑到俄羅斯的薩哈林島工作。奈良很好奇,當時外公在薩哈林島上看到的是一片什麼樣的風景?荒涼嗎?寂寥嗎?
普通会员 | VIP | VVIP | |
---|---|---|---|
星洲网平台内容 | |||
星洲公开活动 | |||
礼品/优惠 | |||
会员文 | |||
VIP文 | |||
特邀活动/特级优惠 | |||
电子报(全国11份地方版) | |||
报纸 | |||
於是奈良最終一個人去了薩哈林島,並且在島上住上不短的一段日子。拍照。繪畫。一邊記錄在島上見到的人,也一邊記錄平時見不到的他自己。有一次奈良還特地跑去北部參加島上的馴鹿節,然後忽然被尼夫赫族的一個小女孩給吸引——那女孩留著厚厚的蓋住了兩條眉毛的劉海,穿著色彩鮮豔的民族服裝,表情有點兇巴巴的,奈良舉起相機,怎麼逗她都不笑,一副對這個世界硬是不肯妥協的樣子,反而是後來我看到奈良的遊記裡刊出那小女孩的照片,禁不住就笑開來,指著小女孩壓得扁扁的嘴唇和惡狠狠的眼睛說,“啊這不就是你畫裡無處不在的小女孩嗎——”總是擺著一張看整個世界都不順眼的臭臉。總是瞪著大大的邪氣的眼睛,彷彿在警告企圖向她表示友善的大人,別惹我,我發起脾氣來你們誰都吃不完兜著走。奈良不肯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狡猾地笑了笑。而他還是那付悠哉閒哉的樣子,把眼睛眯得小小的,慢條斯理地說,“畫畫就是把身體裡面模模糊糊記得的東西,通過身體再一次去體驗和感受,很難用語言來表達,但絕對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有時候,我畫畫,就只是習慣了讓我的手動起來而已”,說完奈良掏出一根菸,在畫室裡蹲了下來,打算好好吸上幾口。
奈良一直沒有說的是,他那個其實天真無邪但常常看起來有著惡魔般邪惡臉孔的小女孩,只要我們靜下來和她睥睨大人世界的藐視眼神對望,望得久了,就會發現那小女孩其實有一部分就是我們自己——我們小時候不都是這樣嗎?對成長總有說不上來的恐懼,對未來也常常懷有敵意,而且善與惡其實也只有一條線的距離,奈良只是很誠實地將我們身體裡面常常不願意去正視的那一部分召喚出來而已。
而奈良,你小時候不也一樣嗎?因為和兩位哥哥的年齡差距太大,你孤獨得像只被丟失的羔羊,六七歲的時候就喜歡一個人漫無目的地離開家門,低下頭到處疾步亂走,雖然那路途不算太遠,頂多就只有一站電車的距離罷了,可你其實特別喜歡這樣獨自一個人的探險,甚至因為嫌從家裡徒步到學校的路途太短,於是暗中給自己設計了遠一點的路程,每天都興致勃勃地期待著可以靜悄悄繞遠路上學,然後沿著家裡附近的那條小河逆流而上,一直走一直走,有幾次走得實在太遠了這才心裡一慌,害怕再走下去就認不清到學校的路了——
奈良不是個多話的人,我不斷旁敲側擊,想聽一聽尋羊的奈良在阿富汗遇見羊群的故事——我不介意他說的不多,他不肯說的,我就用自己的想像把故事銜接起來,奈良伸長手,讓我把一罐啤酒遞給他,然後說,他有一次坐在阿富汗的山坡上盹著了,迷迷糊糊之間,以為那是一陣風暖乎乎地往他臉上直吹,直到他睜開眼睛,才看見原來是一頭沙塵僕僕的羊的腦袋就在他面前,瞪著一對黃濁濁的眼睛正溫柔地盯著他,而且因為靠得太近,才距離不到半呎呢,所以那山羊原本圓圓的瞳孔看上去變得幾近方形,而羊的呼吸撲面而來,帶著濃濃的乾旱的草的氣息——奈良說,那羊真奇怪,一直待在原地不肯離開,陪他看著黃昏的夕陽依依不捨地滑落山頭,奈良很肯定,那羊和他都同時聽見了太陽掉下山頭時“撲通”一聲,發出了一記清脆的響聲。
後來奈良會不會特別想念他在阿富汗遇見的那一隻陪他把黃昏坐盡的山羊?他會不會想念廿年前他初次到阿富汗所看到的景色,是多麼的美麗但蒼涼?那時候阿富汗的內亂和糾紛剛剛結束,路邊還有廢置的坦克車,而當地的年輕男子視若無睹,穿著傳統沙瓦卡米茲寬褲長袍,戴著卡拉庫爾帽,行色匆匆地走過——奈良說,那是一座因為戰爭而荒廢的城市,無處不在地充滿著憂愁,而他在那裡走了很多很多的路,拍了很多很多後來他若想要讓自己的心安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拿出來重看的照片,他說,在那個幾乎什麼都沒有,遼闊得近乎荒涼的平原上,人們需要的東西越少,其實心裡面擁有的東西越多。
我喜歡奈良的作品,是喜歡它看上去澎拜著前衛藝術的都會感,他畫的邪惡女孩和寂寞大狗,把孤獨雕塑成前衛的藝術,也把天真但其實邪惡的小女孩,畫成一種可以集體朝拜的現代美術,我很嚮往有一天可以走進紐約上城的美術館看看奈良巨大雕塑,但他說,其實不是,作品以外,他最想念的,是用原木修建的寺院,是寺院裡用白色細沙鋪成的通往藏經樓的小徑,還有古老的用石頭砌成的水槽,以及口渴時用竹子做成的長柄勺子,一清至骨,讓質樸的心靈曝曬在原野中,而這一直是奈良美智最安靜最美的側面,只有最親近他的人才看得到。
而奈良和豪邁的村上隆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雖然當過中學美術老師的奈良,至今依然改不了害羞的性格,一緊張起來講話就有點結巴,可是他很喜歡村上隆的熱情和真誠,因此硬生生被村上隆拉進“超扁平”前衛藝團也是樂意的。而村上隆比誰都看得懂奈良的畫,一眼就看清奈良畫裡的精神層面。很多人都誤讀了奈良畫中的人物,認為那只是高藝術性的漫畫,只有村上隆知道不是,奈良是從精神角度切入,去創作他那幽默中帶點憂鬱的藝術,並且村上隆十分了解,奈良真正的寬慰,是有人看到他作品裡頭宗教和哲學方面的思路——你也許不知道,村上隆和荒木經椎,這兩位日本的大師級藝術家,私底下收藏了多少奈良美智的雕塑和畫。但我很喜歡奈良說的,開心的時候,一個藝術家是沒有辦法進行辦法進行創作的,因為當人們的生活充滿樂趣的時候,其實很難去面對真實的自己。而奈良作品裡一晃而逝或隱約浮現的憂鬱和文藝,每一次都召喚著我去思考,是不是負面的情緒才賦予生命跟多的樂趣?我其實關心的是,從街頭到美術館,再從叛逆挑釁到商業捆綁,奈良美智會不會重蹈太多波普藝術家的覆轍,深陷把自己的創作品牌化的泥淖裡——但奈良說,他理想中的迴歸初心,是啟動動物性的防衛本能,防衛自己不隨波逐流,也防衛自己不可以忘卻對生活的感受性——沒有感受,又那來創作?就好像他疫情期間到臺灣開展,雖然一如既往的低調,布完展就靜悄悄離開臺灣,避開媒體的採訪,但奈良卻留下一幅特別為臺灣特展而創作的“朦朧而潮溼的一天”,那是他最新的作品,也是他多次造訪臺灣之後對臺灣留下的印象,把它當作給臺灣的禮物,正如他所說的,“一種想要對臺灣說謝謝的感覺”,我和奈良一樣喜歡臺灣,而那種喜歡,就好像月亮喜歡天空的那片藍。
其實奈良之前在德國住了整整12年,就只差兩次的簽證就可以取得永久居留權了,但奈良還是放棄了,決定回到東京,他在德國唸書,也在德國教美術,平時不依賴語言,和德國朋友溝通,都是畫了張畫他們就明白他心裡想說什麼。而他最記得的是,德國的冬天太陽都下山得早,鉛灰色的雲覆蓋下來,他騎著自行車離開學校,偶爾扭轉頭,就看見學校的燈火開始亮了起來,而歐洲的電燈很多都不是熒光燈,都是單個的燈泡,一個接一個,慢慢地撐開了德國朦朧而潮溼的天空,這樣的景色,常常把他和小時候空空曠曠的回憶連接起來——小時候的奈良會偷偷溜出課室,盯著溝渠裡黃色的睡蓮看,一直看到溝渠的水漲起來,睡蓮隨著流動著的溝渠的水滑進了河流,他才依依不捨的離開。而他記得,風從風車的縫隙間穿過,童年從童年的枝椏裡墜落,奈良先生總是不發一言,等著歲月慢慢蒸發——回憶常常讓人有一種故地重遊的感覺,而在回憶裡頭,奈良喜歡羊,而我喜歡的,是那個在回憶裡頭,頻頻回過頭尋羊的奈良。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