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陰得厲害,風呼呼地刮,眼看著就要下起滔天大雨,而火車才剛剛啟動,所以搖晃得不是太嚴重。陳凱歌看起來有點魂不守舍,有一搭沒一搭地,敷衍著一起到雲南插隊的同伴,然後對坐的夥伴突然對陳凱歌呶了呶嘴,暗示他回頭望,陳凱歌轉過頭去,正好看見明明在牢房裡關押著此刻卻千方百計爭取特殊批准特地來送行的父親,含著一泡隨時往下掉的眼淚,貼緊開動的火車追著向他揮手——火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父親的身影一寸一寸一寸一寸慢慢縮小,陳凱歌把整個身子貼在車窗上,眼淚像雨一樣,又急又猛,霎時間全落了下來——那一個晚上,少年凱歌一整夜坐在轟隆隆開出去的火車上沒有閤眼,臉上的悲傷久久不曾褪去,把自己的青春在那一個夜裡,坐成了一具標本。
過了好多好多年,陳凱歌老了,站在他裝修過的摩登四合院裡的迴廊上,助手給他遞來法國都彭的雪茄,他說他偶爾也會抽英國的登喜,倒是紙菸,因為太久沒抽,有點不習慣了,而其實你望過去,可以望見玄關邊上還立著一把安靜地滴著水珠兒的油紙傘,陳凱歌一邊聽雨,一邊將自己的過去對前來作客的客人說起,眼神平靜,波瀾不起,連那語速,也是平緩而抒情的,沒有太多起承轉合,只是如果你看仔細,會發現陳凱歌眼裡有光,他在那光裡和過去的自己相遇,然後又一次被曾經翻江倒海,甚至堅決切斷原名陳皚鴿,改成陳凱歌的少年打動。
ADVERTISEMENT
普通会员 | VIP | VVIP | |
---|---|---|---|
星洲网平台内容 | |||
星洲公开活动 | |||
礼品/优惠 | |||
会员文 | |||
VIP文 | |||
特邀活动/特级优惠 | |||
电子报(全国11份地方版) | |||
报纸 | |||
然後陳凱歌一到雲南,第一件事就是坐下來給家裡寫信,殷殷地請求父親原諒,但他父親彷彿被誰砸壞了腦袋似的,回信的時候說,“傻孩子,你又沒做錯什麼,道什麼歉哪?”隔了大半年,陳凱歌從雲南農村回到北京老家,差點認不出那個衣服破舊、牙齒脫落,拄著掃帚在巷口廁所打掃衛生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親——陳凱歌遠遠站著,把手指頭伸進嘴巴里,咬得咯咯作響,不肯讓自己哭出聲音,他看見父親對每個人都哈背彎腰,連路過的居民,老的少的,也都笑著謙卑地問好,已經不是他印象中在片揚當導演的時候趾高氣揚的那個父親了。終於父親發現了他,高興得話都說不出來,只懂得趕緊用因寒冷而裂開來的手抹乾淨臉上的鼻涕,並且還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垢,那畫面到現在還烙在陳凱歌的腦海裡,每次一閃而過,都心如刀割,都如遭電殛,那個時候,陳凱歌記得,父親才不過五十來歲。
就好像,陳凱歌慢慢記起來,當年父親被批鬥之後顫巍巍地回到家,在房裡躲起來不敢面對陳凱歌,認為自己不是中共黨員的身分在那個時候是極大的罪惡,影響了陳凱歌的學習,也讓孩子在學校裡受到了委屈,甚至還因此處處被老師盯梢,告誡陳凱歌他雖然不需要揹負家庭包袱,但一定要注意剋制小資產階級的動搖性——而這場文革對陳凱歌最厲害的傷害是,多少分裂了他們父子倆的關係,尤其因為父親是著名導演,還參與國民黨,於是陳凱歌的家裡率先被抄,病中的母親還被小紅兵大聲吆喝,命令她面牆而立,休想偷偷藏起家裡的照片和書信,而年幼的妹妹不斷地掉淚,卻始終一句都不敢哭出聲來。
而文革沸騰而起那一年,陳凱歌只有14歲。街頭巷口貼滿了大字報,並且三天兩頭,到處都是一哄而起的批鬥大會。陳凱歌的父親陳懷皚,終於在半夜裡被拉走,隨著一整排人彎下腰,跪倒在宅樓背後的院子接受批鬥,然後人群開始鼓譟,高喊“打倒黑五類”、“打倒牛鬼蛇神”,而那些帶著紅袖章的小紅衛兵,一把認出了陳凱歌,將他從圍觀的人群裡抓出來,硬是把他推到父親面前,要兒子揭發自己的父親,說他是反革命分子,說他是漏網右派,當時的陳凱歌腦子轟地一聲,空白一片,並且只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如果不揭發父親,就會被打入和父親一樣的階級——一個14歲的孩子,怎麼懂得什麼叫揭發?怎麼知道揭發一個人的意思,等於恩斷義絕,等於罔顧親情,置自己的父親於死地?他滿臉驚恐,在眾人威逼的眼光底下站到了父親面前,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大夥鼓譟之下喊出了什麼,只知道父親抬起頭,又憐惜又歉疚地看了他一眼,覺得自己連累了陳凱歌,而陳凱歌卻在小紅衛兵的指令之下,用力往父親的肩膀推了一下,父親本能地想躲,最後卻沒有躲開,只是低下頭,把原本頂天立地的腰竿子,在兒子面前慢慢地彎下來,不敢再看孩子一眼,而陳凱歌這時候才禁不住眼眶一緊,知道自己背叛了父親,硬生生把強忍著不讓它們留下來的眼淚,都吞進了喉嚨裡——
這樣子的批鬥場面,陳凱歌后來也拍過——《霸王別姬》也有一場在國子監孔廟拍的批鬥戲,段小樓被紅衛兵拳打腳踢,跪倒在烈焰升騰的火堆跟前,而且被拷問得只差那麼一步就失控瘋魔,最終忍不住爆發開來,在焚燒梨園家當的戲班子面前,指著穿上戲服化上戲妝的程蝶衣,說他不止是漢奸,還吸大煙,並且為了討好反動官僚袁四爺,自願屈身成為對方的玩物——字字鋒利,句句錐心。而段小樓不留餘地的批鬥與檢舉,像一支劍,一寸一寸,刺進程蝶衣的心口,他瞪大眼,難以置信,完全不相信他的大師兄、他的楚霸王、自小為他捱打成全他為角兒的小石頭,為了自保,竟公然撕裂和他的情分。文革可怕嗎?當然可怕。而文革真正可怕的還是,在那妖魔時代,人人禁不起拷問和恐嚇之下,那單薄如紙,一戳即穿的人性——我一直相信,陳凱歌和他為《霸王別姬》擔任藝術指導的父親陳懷皚,在拍攝這場戲的時候,沒有可能不聯想起父子倆不敢再去碰觸的那一段過去,他們只是閉著氣,潛在水裡遊了過去。
不論輕重,每個人其實都是一部自己的歷史。而陳凱歌比較不同的是,在他這部歷史上,承載他早年的心理創傷,他未來的宏圖大業,還有他一直藏著的,一個霸王,一個虞姬,終究跟他形影不離。我常在想,作為一個烈火熊熊的創作者或者藝術家,他必須耐冷怕熱,必須紋絲不動地坦然面對所有必要與不必要的孤獨,必須能夠自動自覺地絕跡於這個世界上衣香鬢影的熱鬧現場,必須願意承擔被遺忘並且不被奉承的風險——而真正甘之如飴,願意用這樣的方式款待自己的導演,我印象中的李安或侯孝賢都可以,但不是陳凱歌。陳凱歌是那種帶點獨裁帶點專制,他享受的是華美的頂禮與膜拜,追逐的是豪華的演員卡士和萬馬奔騰的澎湃場面,就連王家衛也說,“我看陳凱歌的電影,看的就是他的霸氣。”而且我永遠記得,有人問起陳凱歌,在劇組裡什麼叫做規矩,陳凱歌坐在導演椅上,半開玩笑說,“只要我手一伸出去,茶壺就遞到我手上來,這就是規矩。”
這恐怕是真的。陳凱歌是個專業意識上特別高傲的導演,而且說話時老是帶點命令的口氣,就連和鞏俐和張國榮這些大牌說戲,一開口還是,“你不能”,“你應該”,“你必須”,這是他慣用的句型,有特定的權威性,而且很難改掉或丟棄。就連一向被各路導演捧在手心小心翼翼關照著的張國榮也說,陳凱歌在片場上很有一股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氣,特別是拍攝大場面的時候,他不怒而威,加上魁梧的身形,只需叱喝一聲,就把場面給鎮壓住,跟書生型的李安和俠客型的張藝謀根本是兩回事,他不是用藝術去感化人,而是用藝術以外的手段去鎮壓人,我記得張國榮當時還輕輕地笑著揶揄,“也許內地人都習慣給人鎮壓吧。”
但陳凱歌是疼張國榮的,比疼女演員還疼。那疼裡邊,暗暗埋著千絲萬縷,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幾分憐惜。聽陳凱歌說,後來張國榮的戲份拍完了,可《霸王別姬》還沒殺青,劇組就在酒店辦了個小小的飯局歡送,酒酣飯足,張國榮突然對他說,那我先走了,我在這怕耽誤了你們的事兒——當晚陳凱歌確實喝高了,沒去細想張國榮咋就耽誤他們了?事後清醒,也沒就這話向張國榮追問。而張國榮離開劇組回了香港,陳凱歌日夜趕戲,午後在片場等攝影師打燈的時候因為太累不小心盹著了,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張國榮穿著戲裡的灰色長衫,一臉素淨,彷彿還微微笑著,彷彿有什麼話想要交代,最後卻瞟了他一眼,只對他說了句,“從此別過了”,隨即飄然而去——陳凱歌到現在還分不清,當時到夢裡向他辭別的,到底是張國榮,還是程蝶衣?醒來後片場人聲喧雜,陳凱歌的背脊,慢慢泛起一身清汗。所以數年後在北京接到張國榮跳樓去世的消息,陳凱歌並沒有太過吃驚,他記得那酒店,那是他第一次和張國榮見面的地方,他只是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眼眶突然一陣熱,遂站起身,假裝走到窗邊看自己養的那盆蘭花——他心裡始終寬慰的是,人世漫漫,緣來散聚,到底相識一場,張國榮已經在好多年以前,提早向他辭行。倒是留下來的陳凱歌,到現在還是大而無畏,還是道貌岸然地看著外面這個錦繡乾坤的世界,明明奼紫嫣紅都已看遍,他還是要親自再走一趟,因為他說,不探園林,又怎知人世間春色如許?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