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67岁了,1982年推出首张专辑《之乎者也》,给当时的华语歌坛投下震撼弹时,他才28。那以后佳作连连,1991年的粤语歌〈皇后大道东〉,明明他的一口粤语发音别扭(虽说他的华音发音也不是很够标准),但此曲唱得街知巷闻,大人小孩都朗朗上口,如今想来,仿佛昨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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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竟是30年前的歌了。
那天上台去领特别贡献奖时,罗大佑西装革履,鼻樑架着的是黑框眼镜,一派文质彬彬,丝毫不见了当年“爆炸头+墨镜+黑衣黑裤”的摇滚天将模样,甚至也没有“流行音乐教父”的架势,而是文质彬彬的、一个中规中矩的中老年男士,脸上有一种被“家”滋养出来的温润气质。
人说岁月是条河流,那是真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也是真的。罗大佑固然已不再是三、四十年前的叛逆之子,当年那些听着卡带跟他一起嘶喊“台北不是我的家” 或在卡拉OK里与朋友们齐声唱“知己一声拜拜远去这都市,要靠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的人们,倘若还活着,棱棱角角总要被岁月剉平不少,多是些中规中矩、愈来愈恋家,且不免变得愈来愈慈眉善目的人了。
这一阵读着龙应台,也有如此感慨。其实都是十余年前的书了,有她给刚成年的儿子写的书信,又有写亲人朋友生老病死的文章,都成了多情自古伤离别,感性之中虽不乏睿智,但光看文字就已知道这不再是写《野火集》时咄咄逼人的扬眉女子了。人生本是一册书啊,岁月如风,是翻动书页的手指,你多活一载或多经历一些事,等于往这人生的内部多看了一页,再一页,想法和感受就和此前有所不同,看到的世界也愈来愈暧昧,不再是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了,就连读这本书时的态度也会悄悄改变。这跟地心引力一样,非人力所能抵御。
虽然我前面用了“感慨”一词,其实心里并没有一点伤感。我甚至因为看见罗大佑变得一点都不酷了而感到安慰,这种心情,就跟日前在网上读到一则报导时相似──墨西哥一只受人民爱戴的搜救犬光荣退休,10岁的它在退休仪式上卸下护目镜和鞋子等全副武装,身边的训犬员随即给它递上一只狗玩具,它也就不管眼前许多制服笔挺的大人物,直接趴下来咬它的玩具,全心全意当一只普通的狗狗。
我喜欢人生如此,不凝固在什么状况之中,无论什么年纪都还有改变的空间,也不断有抵达另一个境界的可能。因为时间与世态本是流动的;因为佛曰,一切皆流,无物常驻;因为我很可能是个先天性存在主义者,认定每个人只要活着都得因其所遇而应之,随时自我调整自我修正。事实上我最害怕一辈子雷打不动、为人处事态度一成不变的人。虽说往好的方面想,这可以叫作坚定不移、贯彻始终或初心不改,但事实上那更多时候是极度的自以为是、冥顽不灵和刚愎自用。这种人,往往不识得体谅也不会自省,总是很不好相处。
或者我该说,人生也是一轮越野长跑,路程因自然环境而起伏不定。有顺坦时,有崎岖时;有草地,有泥泞,还不免有壕沟、丛林和独木桥等各种障碍。人总得应因这些状况调整自己的步伐和呼吸,甚至在某个时候(譬如发现自己老矣)改变目标,放弃争胜的心态──并非“颓然放弃”而是“坦然放弃”。只有改变心态,尽管改变不了路径,却也会在同一条路上另有所得。
我遇过一些长者(多是男性),谈及年龄时总要强调自己“心境年轻”,意思是自己好歹对抗住岁月了,没被它完全侵蚀。听见这话我半点也不羡慕,反而会想起那些女人,年纪愈大,脸上抹的脂粉愈厚,或者手机的美图秀秀功能调得愈高,好像也能美其名曰人老心不老,也是在抵抗岁月的侵蚀。
老是自然的,“变老”也是自然的。纵然老意味着许多的消逝、衰退和丧失,就像白昼将尽,意味着黑暗的降临。但我明明是个享受夜晚的人,早知道了有许多事,夜里做比白天做更好、更适合、更淋漓尽致。
譬如说,人老了,偶尔写点鸡汤文吧,就会像此刻的我,特别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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