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葆/星月漂流記

閒中搜尋當年港穗四大平喉之張蕙芳——喉音似雌非雌，略有嬌糯，接近清秀少年，扮起小旦，唱的都是柳底花間的纏綿歌詞：……真有幸，不需媒，愛我天賦風流，顛倒了多情紅粉；蝶痴迷，花有意，今夜抱回了明月……還有個模仿小明星的辛賜卿，一曲未罷，卻驚見另一影片，幾年前的紐約歌唱演出片段，有人唱〈香島風月〉，金髮碧眼樂隊編曲老老實實跟隨從前1947年一模一樣——李厚襄先生的時代曲，也有一種寄託人世哀怨於花嬌月媚的味道，白虹幽幽唱來，不是亂世也深感世道紛亂。

我始聽此曲，是上世紀90年代，驚豔白虹之歌，其可閨怨小調，可柔靡爵士，距離過去舊上海，那時已經漫長至50年，她如同一塊翡翠，被時間風沙湮沒了——她有首唱楊貴妃香消玉隕的，叫〈埋玉〉，彷彿屬於預言。現代人翻唱得亦趨亦步，已然是致敬了，風月的地點所在，香島，也就是香港，歷史風雲裡一定會提及的微妙地方，大概只有葉靈鳳的書名能用香島二字。重大關鍵自有史家下筆，尋常人不過是回憶那如天女散花的豔影笙歌。像我小時候聽的〈莽莽神州〉，幼細柔膩的歌聲，唱著迷霧裡似是沒有明天的未來，漫漫長夜，做不完噩夢——小孩兒根本不清楚，而到底吳鶯音字詞連綿一起，不用心對照，歌詞也許就被忽略。忽然80年代，她灌錄了新唱片，還有旁白，說她如今還在上海，生活得很好——不是石破天驚，也是夢幻變現實，小收音機裡的歌者，不是陳舊昏黃老宅裡的迴音，而是活生生的。吳鶯音所謂新歌〈點點雨〉，居然是黃霑創作，意料之外自然還有盧冠廷作的〈送我一支胡姬花〉，時代斷層隱然接上，沉入海底的珊瑚重見天日，人已歷盡滄桑，歌卻悄悄換了新調。

姚莉有首〈香島之夜〉，大抵是50年代初——是否來自電影插曲？藍鶯鶯有部《香島美人魚》，歌曲確實是姚莉主唱，〈我永遠懷念你〉，雖說屬於類似李厚襄式夜總會時代曲，卻很哀而不傷，非常耐聽；大廳裡擺放著雙門拉廂音響，上面唱盤旋轉，旁邊有掃黑膠的排筆，空氣裡流轉的女聲：……你是天上彩虹，你是地上雲霓……。從前我聆聽的版本是林竹君翻唱。香島之名，恍如一種時代性的歷史符號，過去了，即無人引用。後來潘婉卿在此搖身一變潘迪華，她國際化的香港，是Hong Kong，不再是代名詞香島。潘迪華分水嶺是90年代，《阿飛正傳》的養母交際花——那天找到電視劇《輪流傳》特輯小書，人物介紹有黃曼飾演解太太衛從容，一口吳儂軟語。早幾年的話，也就不是潘迪華。戲裡張國榮在南美音樂〈瑪麗蓮娜〉中對鏡起舞，老早是一時經典片段：近來看一部韓劇，敘述落難千金成婚，花燭夜男作家戴大嬸假髮，穿高彈力緊身褲，開這段音樂，效仿阿飛旭仔跳舞，時光流逝，懷舊的致敬從戲仿開始了。有些接受不了，其實這影片像是昨日才上映似的。至於後來聽見蔡城唱的，一樣翻自瑪麗蓮娜，旋律溫吞許多，更加符合懶洋洋熱帶國度，過不完盛夏的60年代，消逝了又再回來，是星月墜落，在水面漂流，水影映滿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