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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友阿水通電話,他說即將出差到巴里奧(Bario)幾天。我聽了又再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曾到巴里奧公幹。我急忙交待老友:在巴里奧順便幫我探詢,約翰旅舍(John’s Lodge)是否還在營業,而老闆約翰,在地的加拉畢人(Kelabit),是否還和他的太太,來自英國的凱特靈,長相廝守在那片人間淨土……。幾天之後,我滿懷希望打電話給阿水,他說找不到啦。我頓時感到悵然若失。
那是1994年,我在砂拉越的美里審計局任職。7月間,我和同事小劉從美里飛到巴里奧,審查幾個政府發展項目。巴里奧位於砂拉越東北部的加拉畢高原,高約一千多公尺。從美里到巴里奧,乘坐雙水獺 (Twin Otter) 小型飛機只需50分鐘;若駕駛四輪驅動車,至少要十多個小時,因為只能取道崎嶇蜿蜒的木山路。
由於交通不便,巴里奧長期以來幾乎與世隔絕,卻因而保存了自然的環境與淳樸的民風。當地的居民多為加拉畢人,他們是砂拉越原住民(Orang Ulu)的一個小族群,總人口有五、六千人,而住在巴里奧的,只有千多人。他們生性友善,對每一個人都坦誠相待。我常聽說,巴里奧是東南亞最後的伊甸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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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出差,我們就安排在約翰旅舍住宿和用餐。抵達小小的巴里奧機場時,約翰已在等著我們。他大概三十多歲,瘦瘦的,不是很高,臉上看起來有些憔悴,卻有溫柔的微笑。他開車送我們到旅舍,一路上用流利的英語介紹巴里奧的情形。印象之中,那時候的巴里奧,不像小鎮,只能說是村莊。四周都是稻田,幾間房屋點綴其間。沒有柏油路,只有黃泥路,連一排商店也看不到。
旅舍離飛機場不遠,是一間雙層的木屋,樓下左邊是接待處,右邊是小餐廳。樓上有寬闊的走廊,客房大概有十多個。辦妥入住手續之後,我和小劉便開始公務。我們確定了要去的地點,向約翰詢問路線,然後就照著他的指示走去。
走著走著,有幾次我們竟不知不覺的走在田埂上,穿過稻田,卻發現前無去路,只得往回走。一路上我們碰見多位村民,不管男女,他們老遠看見我們,就跟我們招手,還“嗨嗨嗨”的跟我們打招呼。向他們問路時,他們的臉上都綻開燦爛的笑容,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我記得,那時稻田裡還是水汪汪的,稻秧剛插下不久,整齊排列著,開心地迎接新環境。舉目望去,遼闊平坦的稻田,伸展到遠方,而遠方之外是高山圍繞。天特別藍,雲特別溫柔。高原的風撲面而來,在熱情的陽光下並不覺得冷,反而感到涼爽。巴里奧,景色好,人情更佳。走在路上,就算迷路了,心情還是亮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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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們回到旅舍的餐廳吃飯。才坐下來,我就看見,餐廳的開放式廚房裡,有個年輕的西洋女子,左手把一個小男孩抱在腰間,右手拿著鍋鏟在炒煮。那時餐廳裡有三、四張小桌子已經坐滿人,只有一位土著少女在忙著招待顧客。小劉告訴那位少女我們訂了午餐,然後我們就耐心的等著上菜。
有幾次,我看到那西洋女子從廚房裡走出來,一手還是抱著孩子,一手拿著一碟菜餚,送到顧客桌上。她的金髮紮成馬尾,衣著樸素,腳踩簡單的人字拖鞋。她身材苗條,眼睛亮晶晶的,鼻子尖尖的,小巧的嘴巴帶著微笑。她的孩子看來不到兩歲,也是一頭金髮,臉頰紅潤潤的。
午餐過後我和小劉回房休息。下午兩點鐘,我們又開始辦公。我從樓上走下來,看到餐廳已經收拾乾淨,沒有顧客了。西洋女子坐在一張桌子旁,專心讀著一本厚厚的硬皮書。她身旁吊著一個紗籠搖籃,孩子安靜地睡著。她的金色長髮不再紮成馬尾,只任它自然垂下,看起來更添嫵媚。
餐廳前面的木欄杆外面,幾棵小樹輕輕在風中搖曳。陽光透過疏落有致的綠葉篩進餐廳,悄悄陪伴著西洋女子。整個圖景,像一幅夏日庭院的油畫:陽光和煦,綠樹婆娑,清幽的氛圍裡,一位窈窕淑女坐著看書,神遊書香境界,心無旁騖,寧靜致遠,含蓄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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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審查的最後一個項目,是巴里奧政府中學的學生宿舍。去到學校,我們見了校長:是個中年男子,看起來像當地的加拉畢人,和藹可親。校長說,舊的學生宿舍被風吹倒了,要儘快重建。我吃了一驚:這裡的風有那麼強嗎?還是因為宿舍太陳舊了?他說,在加拉畢語言裡,Bario 這個地名由Ba和Riew組成,前者指的是稻田溼地,後者指的是風,合起來的意思就是 “多風的水稻田地” 。巴里奧是高山之間的高原谷地,被群山阻擋的風都湧進這個風口,順著山坡的形勢而加速,容易形成強風。他的解說,讓我對巴里奧的風留下深刻的印象。
完成公務後,我們回到旅舍。那時是下午5點多,接待處集聚了好些外國遊客。我注意到一個高高的中年西洋婦女,坐在藤椅上,右腳腳踝包著紗布。她旁邊有一個身材健壯,年齡和她相若的西洋男子,看來是她的丈夫。他們兩人正和一個身材瘦小的華族男子講話,好像在爭論什麼。華族男子才二十多歲吧,一臉委屈。
回房之前,我和小劉約好晚上提早吃飯。約翰已經說過,電流供應到晚上9點就停止了,最好早點睡。當晚吃飯的時候,餐廳裡依然有西洋女子和土著少女在張羅著。不過,這一次,約翰也來幫忙。當他把菜餚拿到我們的桌上時,我問他:廚房裡的那位女士,是你的太太吧? 他靦腆地笑笑:Yes, she is Cather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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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奧的夜,果然一到9點就斷電,然後一切就陷入黑暗和寒冷中。隔天起床,洗臉刷牙之後,我穿上寒衣,打開房門走出去。天微微亮了,冷風吹拂,走廊靜悄悄的。我哆嗦著走到樓下,發覺餐廳的廚房裡有火光晃動。走前一看,一個男子蹲在灶口前,正燒著柴火。我哈囉一聲,那人回過頭來,是約翰。
我急忙走過去,挨近灶口取暖。然後,我和約翰就蹲在灶口旁,聊了起來。我說你的英文很好啊,怎麼留在這裡開旅舍?他說他原本在汶萊的一所中學教書,有一次,他回鄉度假,陪同巴里奧的十多位長屋屋長與村長,包租一架小型飛機,從巴里奧飛到美里,準備和政府官員開會。不料飛機遇上亂流而失控,墜落山林裡,乘客幾乎全部罹難,只有幾人生還。約翰說,飛機墜地時他暈了過去,醒來後看到身邊多人慘死,驚嚇過度,無法釋懷。他受了重傷,幸運地存活下來,但對坐飛機有了恐懼症,從此不敢再踏入飛機艙。
我聽到這裡,良久說不出話來。等我回過神來,就問他如何認識凱特靈。他說空難之後,他辭去教職,回到家鄉養傷。後來在家人的協助下開了這家旅舍。他有時去美里辦事或辦貨,不敢坐飛機,只能僱車去。有一次他就在美里驚喜地遇見凱特靈。原來他們在汶萊曾是同事。
凱特靈來自英國,在大學主修心理學,畢業後到過多個東南亞國家旅行,後來留在汶萊教書。她性格溫柔,善解人意,和約翰異地重逢之後,一直和他保持聯繫,給他許多鼓勵和精神支持。後來,後來……,and the rest is history。我還好奇地追問:你們在英國結婚?約翰說,是凱特靈的父母飛來巴里奧出席他們的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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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著聊著,我不想打擾約翰太久,就說要回房了。我走到樓上時隱約看見,走廊的另一端有一張小桌子和幾張椅子,那裡坐著一個人。我走前去看清楚,原來是昨天看到的那位華族青年。
我和他打個招呼,笑問客從何處來。他說來自古晉。咦,古晉人?住哪裡?肯雅蘭園。那麼,你以前就在那邊的古晉市鎮中學唸書?是啦。哈,同鄉,校友,自己人!你會講福建話?會!
我和他就用古晉的福建話交談,談得特別親切。他說他叫阿成,是一名導遊。這次帶了兩位瑞典的遊客。昨天他們去一個偏遠的景點,回來時,瑞典婦女扭傷右腳,走不動了。她丈夫就叫阿成揹著她回來。阿成說,揹著紅毛查某,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才到大路口,然後坐車回來;腰骨差一點斷掉呢!
阿成的個子瘦瘦小小的,逼他揹著那個高高的紅毛查某,在山路上走一個多小時?開玩笑!紅毛查某的老公身材健壯,為何不去背自己的老婆?阿成說,他們堅持,付了錢請導遊,導遊就得負責。我氣上心頭:不是我要雞婆,你白白給紅毛人欺負了!有些紅毛人,就是硬硬來,jilaka (古晉福建話,源自馬來話celaka,原意是倒黴,用來罵人就有“混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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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明媚,機場卻格外多風,彷彿臨別依依,殷殷提醒離人,切切莫忘風的魅力。風來巴里奧,帶來許多人的許多故事,美好還是遺憾,歡喜抑或哀矜,在在銘記,留待他年,細細說與有緣人。
小型飛機停在沒有鋪上瀝青的黃泥跑道上。登機的時候,我看到那個瑞典女遊客,右腳腳踝還包著紗布。 她用一雙柺杖慢慢移步,由她老公扶著上了飛機。阿成走在他們後面,好像還幫他們拿著手提行李。他看到我,笑著歪歪嘴,扮了一個狡黠的鬼臉。
飛機準備起飛了。我望向窗外時發現,機場建築物旁邊,集聚了一群來看飛機的村民,凱特靈也在其中。她照樣把孩子抱在左手腰間,金髮又紮成馬尾。隔著不遠的距離看去,她左顧右盼,頻頻和身邊的村民點點頭,說說話,瀟灑飄逸的風采在陽光下分外亮眼。
二十多年之後,當阿水告訴我,在巴里奧再也找不到約翰旅舍,我感到惆悵之餘,忍不住一廂情願地猜想:這麼久了,巴里奧一定經歷許多改變。約翰旅舍可能改了名字,約翰和凱特靈可能搬到一個更幽靜的地方。我心裡暗暗決定:不管吹向巴里奧的風有多強,多幾年我退休後,一定要再去一次。這一次,要住上至少一個星期,帶著太太和孩子,到那片人間淨土的每一間旅店和民宿尋訪。
或許,或許機緣巧合,兜兜轉轉之際,驀然回首,就那麼驚鴻一瞥:依舊是陽光和煦,依舊是綠樹婆娑,清幽的庭院角落裡,風采依然的西洋婦女還坐著看書,心無旁騖,寧靜致遠,含蓄而美。她身旁吊著一個紗籠搖籃,裡邊的小孩正做著美好的夢。當然,那是她的寶貝乖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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