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到过纽约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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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是千禧年的开始。这年的冬天,我和女儿结伴再次前往纽约。
根据报道,那一年的除夕countdown,曼哈顿的时代广场,共聚集了将近100万人。若不是手帕交力陈安全隐患,我还胆粗粗地,想亲临见识一下场面。两个星期后,女儿急着上班,回了香港。隔年的5月,就在春暖花开时节,才带着满满的收获回国,这也是我前去纽约的第四次。
万万料不到的是,回国仅仅4个月,最后一次见到的世贸大楼,突遭恐袭,轰然倒下,灰飞湮灭,变成了一堆废墟。然而,2006年再度到纽约时,看到的,是用围篱围住,供人凭吊的一小堆“遗物”。一位来自菲律宾的老游客,站在我旁边,一边拍照,一边伤感地在摇头叹息。
忆起1992年,初来乍到纽约,人生路不熟,决定参加一日游的旅游团,先来走马看花地将这个有“大苹果”之称的纽约市看一遍,当然,世贸大楼也是打卡的景点之一。
等到再次到世贸大楼,是继1996年后的2001年正月。
那一天,应了作家,也是中国儿童文学科普作家,冰子医生的邀请,请我到纽泽西(New Jersey)给当地的一个文艺团体,介绍一下马华文学。他还说,其中几位负责人都认识我,是海外女作家协会的会员。此外,他还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见一位我一定会喜欢的散文作家,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我心仪的琦君前辈。
纽泽西,对我并不陌生。记得不止一次,搭乘朋友的顺风车去那里购物,也曾两次在那里的纽瓦克机场上机、下机,都是由朋友接送。这一次,冰子要我独自前往世贸大楼底层,搭乘Path(短程直透纽泽西的火车)前往,并申言会在终点接我。
人如其文的琦君
结束了与一众文友聚会后,冰子将我送到琦君老师的家。获悉我们抵达的时间,只见对方扶着拐杖,正站在门口等候着。前辈说腿力不好,需要拐杖支撑。一进内厅,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挂在墙上大大的“佛心”字,原来这位资深作家,还是位虔诚的佛教徒。前辈说,她跟冰子不仅是朋友,也是她经常咨询的家庭医生呢!
我们一见如故,谈得非常投契。冰子打趣说为了不妨碍我们畅谈,识趣地与琦君前辈的夫婿,李先生,退到另一边谈经论政去了。
我俩坐在客厅一隅,边喝茶,边聊天。从对方谈话中,才知道原来这位温婉儒雅的作家(一如她的文章),在年轻时,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幼稚园老师,也写过不少儿童文学作品,这些共有的经历,让我们敞开心胸,分享更多话题,是一次非常愉悦的交谈。
等到再见琦君前辈时,他们已经从美国回到台湾。有一年,趁赴台湾开会之便,我请陈若曦大姐陪同,前往台北一家疗养中心去探望她。当时老作家正在睡觉,由李先生接待我们,对方表示太太健康不是很好,让我在房门口望一望她的身影,最后只能带着惆怅的心情离开,想起那年在纽泽西,两人面对面,侃侃而谈的美好画面。2006年6月7日,这位广受读者喜爱的老作家,不幸因病离世,享年89岁。
回说那年从纽泽西回到世贸大楼下车时,眼看时间尚早,一个人就在那里漫无目的到处走走、转转,没料到这次的巡礼,竟成了绝响。
最近一次到纽约,是3年前(2018年)的秋天,女儿刚辞了工作,母女俩特意到世贸原址去,可是,眼前一切都变了样。两栋设计新颖的高楼,拔地而起,17年前的那场灾难,似乎已经渐渐被人淡忘,走入历史。看来这些前来的人潮,很多都不曾看过原貌,也就无所谓缅怀与伤感了。
一位当年在华尔街第一线,从事金融的华裔专家,陈思进先生(退休后成为作家)事后对记者描述说,当时他正在大楼的第80层工作,也是刚从加拿大多伦多转来此上班的第7天,接到紧急逃生的呼叫后,他们只好急冲冲地从上面沿着楼梯走了下来。过后,他对这次死里逃生最大的领悟是:
“人啊,不一定有明天。想做什么就尽快去做!”
世事无常,人事沧桑,琦君和冰子两人都已先后作古,而当年傲视纽约市的双子星大楼,不复再见。人与事,事与物,都在不经意中瞬息万变,无从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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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街景后移很慢,一帧一帧。我将车窗摇下四分之一,浓稠的热风灌开额前湿漉漉的刘海。
环形盆地的山城太热,岩石山岭镇住了四周。逃不出的热气,逃不出的年龄层。现代的年轻人大多选择出走,当年因为采矿、产锡米而留下的年轻人却早已走不动,他们和锡价一起踯躅不前,永远困在山城中。你家就建立在高速公路旁,那带着我来又带着我走的纽带。
“要不要开快一点。”我瞄了一眼仪表板,行车速度30公里。
做乜?你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赶时间?
“没赶。”这里的电台广播和人都说广东话,我那半咸不淡的方言,夹杂着被规范过的南方口音:“你驾那么慢,会阻碍到其他车的。”
莫非……佢哋好赶时间咩?
旧灰色的老丰田在午后摇摇晃晃,轮胎颠簸几回,最终歪歪斜斜停泊在路旁的草地上奄奄一息。我来不及抱怨你的笑话很无聊,你已经用力地拉起手刹,煞有其事地从车后座拿出遮阳板,摊平、铺好,再关掉那无济于事的冷气。山城好鬼热,一不注意轿车就变成烤箱。下车时你顺手摸了摸上衣口袋:银包锁匙眼镜,ok!念完,转身便走。
静谧的街头空无一人。巷弄尽头是上世纪双层的旧式洋楼,长着一张生锈的框。框后隔着一片深渊,我站在外头单手遮住太阳,警戒张望,却怎望也望不进去那纵溢横流的黑。时代迁徙,这坝罗小镇就对折在时光的空隙里,跌进去缝隙的人再也爬不出来,剩下口传的故事在历史间回荡。
待我回过神,你已吹着口哨轻快地走进老骑楼的阴影下。松陷的土壤实在难以行走,我穿着人字拖一高一低,沾满泥泞。你却轻巧地跳上阶梯去,一格两格,形影不离的护膝不知什么时候被你扔了,连拐杖都遗留在车后座。我踉跄向前,忽然下意识要唤着你:“喂,你忘了一件事!”
乜事?你回头。
“呃……锁车门。”我比了个按遥控器的动作,“等下被偷东西!”
哈, 破铜烂铁,一无是处!说罢,你一如既往潇洒罢手:系咁先,我走啦。
你随即被门框一口吞噬。
(二)
我骑上自行车,匆匆往宝藏岩观音亭奔去。
还是不习惯台北的春天。三天很冷两天很热,温差太大让人窒息。我刚抵达台北时给你打了视讯通话,你在另一头听我说气候,说街道,说一些五四三。挂电话前你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几时返嚟?
哪有这样快啦!我做了个鬼脸:人家才刚下飞机欸。
你笑:好好照顾自己啦,台北好远我哋冇办法去探你。
可我现在也没办法去探你呀。我胡乱地抹了抹脸,想起那夜你被大鉄灰框卷走,我用尽力气跑向你,跨出的每一步却都慢得别扭。我不断尝试跨更大步,甚至在半空中开了一字马,最终大汗淋漓在仓皇中坐醒。
自行车停靠山坡下。调整呼吸,呼,走到寺庙前台买了一份香烛金纸。起伏的烛火稀释了光圈,我跪在菩萨跟前,佛号都念不完整,只是生硬地背完你在山城的地址。深怕台北的菩萨不知道你现在的方位,不知道要去哪里保佑你。
那天阿母发简讯通知,大家正准备北上回老家,情况不乐观。啋,大吉利是!我呸了一口,没事的没事的。话是说得这样满,但我还是查了机票查了航班查了政府疫情隔离政策。
金银纸在火中跳舞,闪烁间我喃喃祈祷——不知怡保和台北的菩萨是否会连线?
记忆总在层曡交织的生命里偶然犁至,硬生划开一道久远的梦。你家的前厅有一座神台,上层供奉着观音菩萨和关二爷,下层是唐番地主财神;侧边是你从唐山下南洋的父母亲,还有到不了南洋死在香港的大哥大嫂。你说你此生从未见过大哥,甚至连遗体都没见着,但你还是愿意将自己的三个孩子过继给生前无子嗣的哥嫂,从此让孩子们叫你:二叔。
你大哥他懂你这样为他付出吗?我童言无忌。他们都死掉了。
哎呀!这边拜拜,天上有收到的啦。你啧了我一声:通的嘛,他们有连线的。
会连线的,我双手合十。在丰盈的想像中我早已穿过手机那窄长方的屏幕,穿过那些奇怪的梦呓,趋前握紧你的手。就像之前在医院陪你的日子那样,讲一些很无聊的八卦,或是读报纸骂骂政治人物——但事实上现在的我连台北都走不出。我只能在时光的罅隙里再偷一点时间,循着网路打电话跟你说上几句。近几次的通话里,你一直推托没戴假牙,不想多说,甚至不想望进窄框中的我。塌陷的唇在你俊雅的脸上显得如此陌生,你明明那么注重形象,往年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惦记着理发,连在病床上有事没事都用镊子拔胡须。
我在收线前听阿母说,你很喘,你呼吸很辛苦。
金银纸很快就烧完了,化成一缕淡烟缱绻而上。我祈愿这缕烟能赶快到菩萨那里,至少比癌细胞彻底吞没你之前飞得再快一些,让你安详无痛地离开。
会连线的吧?
(三)
月光涌入窗口。无可触及,却又如此湿冷。我蜷缩在宿舍的木椅,点开电话屏幕,关上;再点开屏幕,关上。
这小段日子,家庭群组里充斥你的照片。有些是病榻前的侧拍,有些是你努力呼吸的身影。但都朦朦胧胧,朦朦胧胧。以致我翻看完后,都要闭眼补上那些像素的空缺,再悄悄把自己置入现场。有时我是壁上的挂钟,有时我是病床旁的椅子,有时我是你的手腕的点滴——逃不出的框与框之间,我只能这样的辗转陪伴,轻轻聆听仪器撬动你生命的声响。
高中时我总缠着你问关于你年少的爱情故事,你像是一条泥鳅,机警地溜开多次。最终在一场炎热的午后你妥协。山城空气粘腻,你端坐在沙发上回应我所有奇怪的问题,细致地描述当年的场景。
时间齿轮逆时旋转。不偏不倚,正卡在了50年代的缝隙。你带我循着那些零散的光,撬开那些遥不可及的秘密空间,慢慢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时代。偶尔我是你追求女子的那碗红豆汤,偶尔我是在戏院外陪你等情人的路灯,偶尔我是你脚踏车前的车铃,见到美女时叮叮当当……
你告诉我,你深爱的女孩有个恶狠狠的三哥,每次都在拍拖时忽然出来捣乱。
后来呢?后来呢?我好紧张。
后来我就同果个女仔结咗婚啦!你神气地哼了一声,浓眉上扬:我睬她三哥都傻,我又不是跟他结婚——啊呀我真衰多口,三哥上周才刚死,等下他听见不好。
说罢,你望了眼神台:通的嘛。
屏幕亮了。阿弟传给我一张你正面的照片。被扛上救护车前的你在担架上戴着氧气罩半昏睡,上身由橙红色的绑带固定好,陷落的喉头就这样定格。画质特别清晰,但不出一会儿就糊成一团。这次,我无法巧妙地将自己安身在照片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半晌,阿弟又传了一封信息:
“阿爷正准备从医院启程回山城老家了,坐救护车回去的。”
(四)
我在破碎的倦意里等待你的消息,再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一个框接着另一个框的。
窄长方形的框后头,接着你略宽的长方形框。你在框里,我在框外。但若你能睁眼看我,你会发现我在框里,而你在框外。
通吗?通。
清楚吗?有点朦,但没关系,请让我看看四周。
语音刚落,窄长方框微微颤动,模糊的画素重绘着四周。缓缓,沿着客厅环绕的轨迹像一只茫然的苍蝇飞行,从略宽长方起飞——滑过前厅、滑过熄灯的神台、滑过被白纸粘好的玻璃窗。墙上零落地搁浅着斑驳的印记,一块一块,他们把你最喜欢的红色装饰都拆了,包括今年我写给你的贺年卡。
苍蝇视角继续飞——慢点,我说。飞行最后降落在满丛的花前,她们肆意地生长着绽放着,却又井然有序地排成一个框。
你在框里微笑。
(五)
他们说,你的丧礼好顺利,掷筊次次圣筊。
从殡葬业团队的侧拍中,我自台北窥看整场无法参与的丧礼,再凭着过往的声音记忆将空白一一填上声效。隔着窄方框,我游走在老家的每个角落,黄白色的布幔穿过狭小的空间,一缕一缕地沿着房梁围绕在客厅周围,中央是你。我将自己嵌入墙壁间,深怕绊倒了忙碌仪式的大家;在烟雾袅袅的屋簷上我躲着俯瞰,悄悄点算纸扎品的数量;在一回又一回的锣鼓声中,我倚在门框上辨认着来参加告别式的亲朋好友,猜测哪个你喜欢,哪个你讨厌。
所有镜头无法触及的地方,我都在后来的对话中慢慢填补。阿弟赞叹为你做法的喃呒佬好厉害,用粤语念经但用英语讲道,与时并进;阿母告诉我你穿的寿衣是嬷嬷为你挑的淡蓝色的马褂;阿爸说你走得很安心,没有病痛;阿叔对外宣称说你上云顶高原了,大家都误会你去赌场……
不觉得很神奇吗?本来可以和你直接对话,一夜之间要通过三炷香才能沟通,要掷筊才能知道你的心意。真的会通吗?这一切是如此不真实,我甚至在每一次瞌睡中惊醒,都觉得你其实未曾离去——也许你就半夜忽然坐了起来,缓缓走去后厨泡一杯最喜欢的雀巢咖啡,一边喝一边看无声的电视节目,眨眨眼,嘘,怕吵到大家睡觉。
死亡是如此抽象。你明明就躺在那里,但又不在那里。
丧礼那几日阿爸一直给我打电话。电话另一头嘱咐:不要哭,不准哭。为什么要抑制悲哀?为什么不敢碰触哀伤?若连哭泣都无法完整,我又要如何自处? 丧礼是一场家属集体疗愈的过程,大家在仪式中逐渐学会告别,学会转换心境。可缺席告别式的我,伤恸更是难以痊愈。
我仍反复卡在那一张张的照片里。
我是墙壁我是屋簷我是门框,我是元宝我是香烛我是帛金簿——
后来我惶恐地发现,所有魔幻的想像都会在一瞬间收缩,当我看见你被推进铁灰色框框的照片。照片里的大家都正弯腰鞠躬,唯独我直勾勾地望着你即将前往的深渊,一次又一次。那深不可测的隧道吞噬着我拥挤的幻想,抽空了我和你之间的缘分。你就这样潇洒地进去。
下一张照片,你已经变成一个矮椭圆。小小的,嵌在上头。
后记
我习惯夜睡。每每灯烛都灭了,还赖在前厅的沙发上看书写稿玩手机。你又溜出来泡咖啡,窸窸窣窣,两夜猫子相视时总是会心一笑。
仲未瞓?等紧我啊?
没有啦。你又要喝咖啡?
来一杯?
我摇了摇头,和你制作的风铃一起摆动,叮铃铃,叮铃铃。虽然说不喝,但我还是从沙发上一骨碌爬起来,屁颠屁颠地当你的小跟班。我喜欢跑到厨房看你开灯,洗杯,一根鉄汤匙轻轻哐动,泡出杯浓浓的雀巢,再偷闻几口咖啡香。真系唔要?不要啦我减肥。你撇撇嘴,咕嘟咕嘟喝完,随意将杯子冲洗放在流理台,满意地擦擦嘴,打出个饱嗝。一气呵成。
切,咁又好睇。你笑笑,骂我这个跟屁虫。我咧嘴吐舌,快快跑回去沙发。
好啦,不要太夜睡。你回房前到客厅探头:听日我哋去饮早茶。
你睡吧,我说,明天叫我起身。
我先睡了,晚安。
晚安,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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