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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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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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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24/09/2021

文艺春秋专栏

女性

林雪虹

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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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对话专栏.观看的方式】林雪虹/再见,小林!

作者:林雪虹
粉领美人图,1795-1796。喜多川歌麿 画 / 日本浮世绘大师喜多川歌麿对社会底层的歌舞伎、大坂贫妓充满同情,常以纤细高雅的笔触绘制半身美人画,探究女性内心深处的独特之美。

他们都叫我小林。他们是男人和女人,自大的,狂妄的,压抑的,趋炎附势的。总之是一群和我不一样的人。

我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生活了12年。12年足够长了。长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和悲从中来。最初我还只是个年轻又天真的女孩,而今我所能感受到的却是满满的衰败、愤怒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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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充斥着浮夸和焦躁不安的灵魂的世界连滚带爬了几年后便放弃挣扎了。我知道自己终究是不能适应这个世界的。我与这里始终格格不入。早先的那几年我还是愿意尝试的。我什么都做,家庭教师、保姆、影子写手、推销员、侍应生,什么都愿意尝试。后来我就不愿意了。我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般坚强和沉着。

我早早地就把自己嫁了出去。我和一个中国男人结婚,搬进了他位于青年路的公寓。那公寓不是他的,是他从一个北京男人那儿租来的。我们前前后后一共搬了4次家,住过的房子大同小异,一居室,明亮,整洁,隔音效果不太理想。除了金钱,我们什么都不缺,书和电影,月光和爱情。人们说这就是文艺青年的生活。总是囊中羞涩,却也总能过得有滋有味。

有段日子我在书店上班,过着从早到晚整理书架和为书本贴价签的枯燥生活。唯一的乐趣是和那些看似游手好闲的顾客聊天。有个写了两三本书的作家经常在午后光顾书店。那个时候书店里的人很少,他会斜倚着收银台或书架跟我说话。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听他说话,听他说他的生活和写作。他还喜欢谈论他读过的书和结交的作家朋友。

“你们马来还是有几个相当不错的作家的。叫什么来着?张什么兴?还有黄什么锦的?”他说。

这个作家有时会走到摆着他作品的书架前,拿出一本来,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一边跟我们说话。

“这书应该绝版了吧?我写这些故事的时候还不到30岁呢。”他说的是他的第一本书。那是他唯一的短篇小说集。他说得没错,那本书的确已经绝版。

“嚯,时间过得真快。那时我还是个文艺青年呢。”他说“文艺青年”时突然发出奇怪的干笑声。

听说我也在写小说时,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小说发表在哪里?你叫什么名字?”

“哦,我想起来了,你叫小林。”没等我回答,他便抢先说道。

小林。小林。

我丈夫的母亲也是这样呼唤我的。在我丈夫面前,在所有亲人面前。在这个家族,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一个外来者。小林,多吃点。小林,你穿太少了。看小林把屋子收拾得多干净呀。我端坐着,面带微笑,从始至终都在观望眼前的一切,那些陌生,令人沮丧、恐惧的生活和命运。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恢复照镜子。有那么几个月,我是不敢看镜中的自己的。现在我又重新站在镜子前了。我缓缓抚摸那张脸。它是如此沧桑,衰颓,疲惫不堪。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究竟是什么在诅咒它,诅咒我的命运?

我咒骂起那张脸上的雀斑和皮赘。那张脸左眼角下方莫名其妙长了一颗粉红色的软纤维瘤。它就这样冷不防地冒出来。这样一张陌生,没有名字的脸。

某个夜晚,那个作家约我在Fisc & Treo喝酒。我喝了两杯午后之死。我情绪高亢,并被沉浸在某种像是愤世嫉俗的愤怒之中。所有人都在高谈阔论。他们仿佛忘却了我的存在。

他们谈到了一本新的文学杂志。先是一个诗人撇了撇嘴,对它嗤之以鼻一番。然后是那个作家。最后所有人开始嘲讽杂志编辑和一个最近走红的年轻作家。我沉默地听着。那些话仿佛似是而非,仿佛又未必尽然。

“小林可以试着给他们投稿。小林是文艺青年。”那个作家突然说道。他说“文艺青年”时仍然发出那奇怪的笑声。

对呀,小林可以写点小东西。人们点头赞同。

就像那个名字古怪的小妖精灵,我笑着大声说出我的名字:“我叫林惠芬,不叫小林。”

我谁也不是,谁也不是。在心底其实我是这么说的。

小妖精灵龙佩尔施迪尔钦在树林里围着火炉高兴地跳舞。我的名字是龙佩尔施迪尔钦,小矮人得意洋洋地唱着。

龙佩尔施迪尔钦。林惠芬。小林。

我们在午夜时分离开酒馆。月光清澈,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凉意。仿佛夏季突然就这样结束了。

我的双颊微微发热。那个作家的脸也一样。

我们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我的车来了。我一边跨进车里,一边回过头道别。

“再见,小林!再见!”作家使劲地挥着手。

“再见,小林!”所有人都热情洋溢地。

坐在车里,我听见诗人正模仿电影《桥》里的游击队员唱起了Bella ciao!Bella C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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