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叫我小林。他們是男人和女人,自大的,狂妄的,壓抑的,趨炎附勢的。總之是一群和我不一樣的人。
我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生活了12年。12年足夠長了。長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議和悲從中來。最初我還只是個年輕又天真的女孩,而今我所能感受到的卻是滿滿的衰敗、憤怒和絕望。
ADVERTISEMENT
我在這個充斥著浮誇和焦躁不安的靈魂的世界連滾帶爬了幾年後便放棄掙扎了。我知道自己終究是不能適應這個世界的。我與這裡始終格格不入。早先的那幾年我還是願意嘗試的。我什麼都做,家庭教師、保姆、影子寫手、推銷員、侍應生,什麼都願意嘗試。後來我就不願意了。我發現自己並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堅強和沉著。
我早早地就把自己嫁了出去。我和一箇中國男人結婚,搬進了他位於青年路的公寓。那公寓不是他的,是他從一個北京男人那兒租來的。我們前前後後一共搬了4次家,住過的房子大同小異,一居室,明亮,整潔,隔音效果不太理想。除了金錢,我們什麼都不缺,書和電影,月光和愛情。人們說這就是文藝青年的生活。總是囊中羞澀,卻也總能過得有滋有味。
有段日子我在書店上班,過著從早到晚整理書架和為書本貼價籤的枯燥生活。唯一的樂趣是和那些看似遊手好閒的顧客聊天。有個寫了兩三本書的作家經常在午後光顧書店。那個時候書店裡的人很少,他會斜倚著收銀臺或書架跟我說話。絕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在聽他說話,聽他說他的生活和寫作。他還喜歡談論他讀過的書和結交的作家朋友。
“你們馬來還是有幾個相當不錯的作家的。叫什麼來著?張什麼興?還有黃什麼錦的?”他說。
這個作家有時會走到擺著他作品的書架前,拿出一本來,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一邊跟我們說話。
“這書應該絕版了吧?我寫這些故事的時候還不到30歲呢。”他說的是他的第一本書。那是他唯一的短篇小說集。他說得沒錯,那本書的確已經絕版。
“嚯,時間過得真快。那時我還是個文藝青年呢。”他說“文藝青年”時突然發出奇怪的乾笑聲。
聽說我也在寫小說時,他饒有興味地問道:“小說發表在哪裡?你叫什麼名字?”
“哦,我想起來了,你叫小林。”沒等我回答,他便搶先說道。
小林。小林。
我丈夫的母親也是這樣呼喚我的。在我丈夫面前,在所有親人面前。在這個家族,我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女人。一個外來者。小林,多吃點。小林,你穿太少了。看小林把屋子收拾得多幹淨呀。我端坐著,面帶微笑,從始至終都在觀望眼前的一切,那些陌生,令人沮喪、恐懼的生活和命運。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能恢復照鏡子。有那麼幾個月,我是不敢看鏡中的自己的。現在我又重新站在鏡子前了。我緩緩撫摸那張臉。它是如此滄桑,衰頹,疲憊不堪。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的。究竟是什麼在詛咒它,詛咒我的命運?
我咒罵起那張臉上的雀斑和皮贅。那張臉左眼角下方莫名其妙長了一顆粉紅色的軟纖維瘤。它就這樣冷不防地冒出來。這樣一張陌生,沒有名字的臉。
某個夜晚,那個作家約我在Fisc & Treo喝酒。我喝了兩杯午後之死。我情緒高亢,並被沉浸在某種像是憤世嫉俗的憤怒之中。所有人都在高談闊論。他們彷彿忘卻了我的存在。
他們談到了一本新的文學雜誌。先是一個詩人撇了撇嘴,對它嗤之以鼻一番。然後是那個作家。最後所有人開始嘲諷雜誌編輯和一個最近走紅的年輕作家。我沉默地聽著。那些話彷彿似是而非,彷彿又未必盡然。
“小林可以試著給他們投稿。小林是文藝青年。”那個作家突然說道。他說“文藝青年”時仍然發出那奇怪的笑聲。
對呀,小林可以寫點小東西。人們點頭贊同。
就像那個名字古怪的小妖精靈,我笑著大聲說出我的名字:“我叫林惠芬,不叫小林。”
我誰也不是,誰也不是。在心底其實我是這麼說的。
小妖精靈龍佩爾施迪爾欽在樹林裡圍著火爐高興地跳舞。我的名字是龍佩爾施迪爾欽,小矮人得意洋洋地唱著。
龍佩爾施迪爾欽。林惠芬。小林。
我們在午夜時分離開酒館。月光清澈,空氣中瀰漫著沁人心脾的涼意。彷彿夏季突然就這樣結束了。
我的雙頰微微發熱。那個作家的臉也一樣。
我們站在路邊等出租車。我的車來了。我一邊跨進車裡,一邊回過頭道別。
“再見,小林!再見!”作家使勁地揮著手。
“再見,小林!”所有人都熱情洋溢地。
坐在車裡,我聽見詩人正模仿電影《橋》裡的游擊隊員唱起了Bella ciao!Bella Ciao!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