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邊佳蘭位於柔佛州極南端,和德光島東岸相距不過兩海里。邊佳蘭屬下有6個海灣,頭一個叫頭灣,第二個叫二灣,下來是三灣、四灣、五灣、六灣。一灣一個村,邊佳蘭有6個村。頭灣腹地大,擁有十幾個小村寨。四灣人口多,擁有五六百戶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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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離頭灣街場約8公里的爪窪壩。村民七八十戶,以割膠和務農為生。
日本入侵初期橡膠業停頓,村民全靠種莊稼。爪窪壩土地貧瘠,收成不夠餬口。此外,日軍橫行霸道,村民深受其害。我父親和幾個同鄉好友便到十幾裡外的森林邊緣砍樹開荒,另闢家園。
森林邊沿有個小山包,山坡綿長。頂端有幾個紅色大石頭,新闢的家園因而取名“紅山嶺”。
紅山嶺位於觀音山西邊,相距不過10公里。觀音山為柔南第一高峰,周圍森林無邊無際。那是原始森林。熱帶雨林樹木高大,枝繁葉茂。落葉常年堆積,久了後腐化為泥土。這是腐殖質,鄉下人稱落葉土。落葉土非常肥沃,種莊稼不必施肥料。
紅山嶺前有窪地,後有緩坡,地形環境非常優越。父親和幾個好友胼手砥足、流血流汗,花了八九個月,砍倒百多棵大樹,燒了一個多月,每人分得土地十幾畝。
我家前面一馬平川。不用翻土,不用耕地,一場大雨,積水成田,播種插秧,不用施肥,禾苗茁壯。稻浪翻風,穀穗一串串。幾個月後,一家人吃到已經斷了很久的大米飯。
此外,屋後的膠樹秧苗長得好,一年後鬱鬱蔥蔥,綠葉成蔭。良禽擇木而棲,橡膠園成了鳥兒樂園。
離屋前稻田約兩公里的森林裡有棵擎天大樹。那棵大樹比其他樹木高出一倍。樹上有個老鷹巢,每天早晚,老鷹成群,飛出飛進,嘎嘎啼叫。還有猿猴啼號,知了爭鳴。那是天籟,紅山嶺的主旋律。
那棵擎天大樹人稱“樹王”,開荒的人視之為土地神,叫“拿督公”。村民在樹頭邊設香案,初一十五到那裡燒香膜拜,祈求“拿督公”保佑紅山嶺風調雨順,村民幸福安康。
天高皇帝遠,紅山嶺荒僻偏遠,日本鬼子從來沒到過。抗日軍卻是常客。他們宣傳抗日,分析時勢,教孩子讀書寫字學文化。
紅山嶺只有我們5戶人家,小孩子6個,即我、朱時伯的孫女小瑩和小玉、嚴年叔的兒子炳文、張吉叔的兒子張新和張巖叔的侄兒永泉。後來多了兩個,一個叫小黑哥,另一個叫小羊崽。他們來自五灣白熊村,家庭背景和我們一樣以割膠和務農為生。小黑哥大我3歲。小羊崽和我同年。小黑哥心靈手巧,點子又多,他把膠絲浸煤油,溶解後塗在樹枝上,插在稻田裡抓小鳥。他做的陀螺轉得很久,嗡嗡地響。他做的風箏飛得很高。我們對他很敬佩,很仰慕。
小黑哥的父親陳三伯念過書,會看報紙,每次到街場都帶回一疊舊報紙。他會看《通書》,諳熟節氣,村民逢紅白事要揀日子都找他。
橡膠園誘惑力很大,大米飯令人垂涎,開荒的人源源而來。紅山嶺臨近多了兩個村子,一個叫“麻雀村”,另一個叫“螞蟻坳”。森林裡砍樹的叮噹聲、樹倒下時的“嗚喂”喊聲不絕於耳。
日本投降後,先前種下的橡膠樹已經開割,後來種下的幾十株榴槤樹已綠葉成蔭。
橡膠價錢比戰前好。稻穀連年豐收,村民安居樂業。
不過也有隱憂。消失已久的抗日軍老謝、矮仔華、阿邁、阿昆、鄧良幾個頭領經常來紅山嶺給村民講“國家大事”。一次,他們不知從哪裡弄來許多武器,機關槍、來復槍、剝殼、短槍,好幾十支,在陳三伯家的柴房邊搭寮子維修。村民納悶,問矮仔華哪來這麼多槍?矮仔華不隱瞞,說是當年日本投降時藏起來的。他說英殖民政府過河拆橋,違背諾言,他們未雨綢繆,準備回觀音山和英軍對抗。
談虎色變,提到戰爭村民心有餘悸。
山雨欲來風滿樓。1948年中旬,殖民政府頒佈緊急法令,其中有一條是:凡森林和邊沿地帶劃為禁區,住在那裡的村民必須在一個月內搬遷,違者嚴懲不貸。此外,政府官員到村口豎告示牌,告誡村民趕緊搬家,逾期不搬住戶將被逐出戶外,房子將被燒燬。
沃土良田,幸福家園,血汗結晶化為烏有,村民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
兩天後,百多個辜加兵揹著沉重的行軍袋、扛著各種武器,列隊經過紅山嶺,開拔觀音山。
大軍過境,戰事一觸即發。危在旦夕,村民只好著手找房子,收拾東西準備搬遷。
我們5戶人家沒地方去,只好搬回爪窪壩。小黑哥和小羊崽搬回五灣白熊村。
(二)
爪窪壩村民的住房分兩類:一是單間,鐵皮屋或亞答屋。屋主擁有自己的園地。這類住戶不多,二十來家;二是工人宿舍,當年日本人建的。日本投降後,宿舍沒人理,只要有空位,誰都可以搬去住。因此,村民稱之為“公司樓”。公司樓有6棟,每棟8個單位。雙層,樓上為臥房,樓下為公用廳。兩邊有廚房,附近有口井。當初住戶只有二十多家,緊急法令頒佈後,6棟樓房都住滿了。日本人還留下幾百依格橡膠園,人稱“敵產”。“敵產”由英國財團接手管理。爪窪壩村民多半是“敵產”膠園的工人。
我們住在原來的房子。屋頂板牆破爛不堪,全得翻新。橡膠園6依格,是伯父留下的。全是老樹,膠汁不多,收入不夠餬口,大哥和二哥便到“敵產”膠園當替工。
房子剛修好,東西還沒收拾,抗日軍頭領老謝、矮仔華、阿昆、阿邁、鄧良、侯小弟幾個找上門來。他們身穿軍服頭戴星帽肩上挎著槍。老謝說他們已經回返森林,重新拿槍反抗英軍,反英國殖民統治,爭取馬來亞獨立。他們打的番號是“馬共抗英游擊隊”。他說游擊隊開銷很大,沒有經濟來源,所以得向村民收3塊錢月捐。
村民收入微薄,搬家修房子用了一大筆,手頭雖然緊,但咬緊牙關還是給了。
然而叫人不可理喻的是,一批馬共竟然到“敵產”膠園砍膠樹“刀路”(流膠汁的地方)不讓膠工割膠。用意是反對英國買辦,反對剝削,切斷殖民統治者的經濟來源。理由堂而皇之,然而砍“刀路”就等於踹工人飯碗。這樣的餿主意、壞心眼虧他們想得出來。砍“刀路”的事不單隻邊佳蘭,其他地區如哥打丁宜、居鑾、麻坡、馬六甲等地也發生。有人向矮仔華放話:踹我們飯碗,斷我們生計,每個月還得給你們3塊錢,豈有此理?
鬧了一陣,馬共自知理虧,砍“膠路”的事方告停止。
馬共除收月捐外還託村民買東西。最多的是鞋子、糧食和藥物。一次,矮仔華交20塊給我父親說要買瘧疾特效藥金雞納霜。他說以前一盒10粒兩塊半,現在多少不知道,20塊能買多少就買多少。金雞納霜屬“敏感藥物”,緊急法令頒佈後藥材店都不賣,即使有也是三幾粒。父親沒拿他的錢,說找找看,買到才算。他把錢塞到父親手裡,說無論如何得幫幫忙。言下之意是非買不可。父親很為難,只好冒險託開船的阿華伯從新加坡買來兩盒交了差。
繳月捐、為他們買東西都是強逼的。一旦被軍警發現,村民當然知道後果的嚴重性。然而,月捐能不交嗎?託買東西敢說個“不”字嗎?村民十分無奈,只好鋌而走險,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一天中午,一隊上百個辜加兵經過爪窪壩,穿過“敵產”膠園朝觀音山那邊走去。氣氛忽然變得緊張,為了安全,割膠的天大亮後才出門,種菜的太陽還沒下山就趕緊回家。
此外,吸血鬼轟炸機開始在觀音山輪番轟炸,還有直升機在森林上空盤旋,好像在尋找什麼。紅山嶺和觀音山近在咫尺,父親擔心我們的膠園遭池魚之殃,經常到山坡上張望。
一天晚上突然響起槍聲,連發點射,斷斷續續,歷時半個多鐘頭。聲音很遠,來自東邊森林。那裡和爪窪壩隔著一條河。村民不在意,天亮後照樣到膠園割膠。中午,一隊辜加兵扛來3具屍體擺在公司樓路口。還有3個揹包,裡面有米、糖、保濟丸和阿士比羅退燒藥片。隨隊特務令村民前去看,問村民認不認識這3個死者,問那些糧食和藥物是誰買給他們的。這3個死者經常到村裡拿東西村民們當然認得。不過禍從口出,搖頭說聲“沒見過,不知道”便趕緊離開。
隔天頭灣街場傳來消息:昨晚那場交火辜加兵死兩個傷4個,另有一個馬共受傷被俘虜。(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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