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斫
山上的老家很靜,像千百年的歲月凝結成的巨巖,僅有的是以祖宗血肉滋養高大的樹木低語的婆裟,從樹上扔下果實給自己的腳止癢的聲音,猴子在它們身上撥弄的聲音,鳥兒穿梭其中高歌的聲音,養在園子裡的雞和鴨協奏的聲音,以及父親在陰房裡面搗鼓著保存多年,等待自然風乾木板的聲音。
父親說祖宗授技,制琴的木材以紋理通順、寬度均勻、無節眼及蟲蛀為首選,存放在陰房多年自然風乾,舊杉木、梧桐和梓木尤佳。“尋”出木材後繪製圖樣,決定外輪廊線,計算出嶽山、龍池、鳳沼、雁足等位置,再按照木料的紋理及材質,判定適合琴首、琴尾、琴面、琴腹的位置。之後便是磨利斧頭,劈削塑造外形,發出變化多端叩、叩、叩的“斫”聲。也有的是哥哥練琴的聲音,指尖撩撥琴絃,琴絃波動,令琴身震動出,靜靜的數步之內方可聽見的,松沉而曠遠的散音;清冷入仙如天籟的泛音;飄渺多變,有時細微悠長,有時如低語傾訴的按音。祖宗留下的規矩,擅彈琴的人才能成為斫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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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合、鑲
哥哥像一座山,祖宗反覆篩選才決定世代定居的這座山,有能埋骨種下琴材寬闊之地,有流水四季寧靜的心。他的靈魂一定是祖宗不斷反覆用尺度量,用手指感覺厚度,並敲打聆聽反應後,再恰到好處地“挖”過,才能如父親手上所挖出的、最恰到好處的琴腹,以隨心所欲奏出沉厚而通透的實音,及微細而清晰的虛音。
父親挖好琴腹後會慎重地在面板槽腹簽名,記錄斫琴年分,也將祖宗的名字都簽在哥哥的靈魂和造詣裡。父親對哥哥,就像他斫琴時,用天然生漆混和麵粉糊成的黏合劑黏合面板和底板,還要小心翼翼地在邊緣稍微分開,深怕不小心塗得太滿反而不利於音質;後以布條“五花大綁”,在溫暖及潮溼的環境下等待黏合劑自然幹固,逐漸變得堅實,最後裹上以植物纖維編成的薄布(如葛布、麻布),防止琴體開裂或變形般,精心教養與呵護。
哥哥也是個極好的制琴材料,心靜如鏡,也堅韌不易催,極能接受各種不同程度的斫、挖、合、鑲,即使再辛苦也能夠緊密準確地鑲上各種配件(如嶽山、承露、冠角、琴軫、護軫、軫池、雁足、齒託)。若說琴面為陽,底板為陰,那哥哥便是充分承載了祖宗期盼的面板,在祖宗蔭澤之下,緊疏有致地黏合並五花大綁。
不像我。
第一次乘坐火車時,我企圖爬上埋著祖宗的樹,想要眺望山下的村莊,卻摔下來,折了條腿。山上老家交通極其不便,父親惱怒得很,嘴上罵罵咧咧地恨我不省心,卻連夜掮我到山下的村莊看醫生,到半山腰時父親已經全身溼透喘著大氣,嘴裡再也吐不出一句完整咒罵的話語,好不容易把醫生吵醒,結果醫生也拿我的腿沒辦法,只能打止痛針,昏昏沉沉中父親託村裡人連夜開貨車,一路顛簸地把我抬到省城醫院。
路途遙遠,父母也鮮少來看我,直到我出院那天,父親才帶我搭了趟火車,好讓我打著石膏的腿能少受點罪。風景在火車車窗外呼嘯而過,從高樓大廈奔騰到原野,再從原野奔馳到大河大湖,又從大河大湖奔波到村莊。之後是父親託的村裡人開車把我送回那遙遠的山上的老家。
摔斷腿在省城醫院的日子,變得很吵,卻也解悶。醫院外車輛的引擎聲不曾止歇,救護車急切的進出聲,醫生護士忙碌巡診的腳步聲,突如其來的急診求救,牆角處斷續的抽泣及顫動。最有趣的要數隔壁病床那愛擺弄相機的老爺子,他是一名攝影師,透過手上古老的相機,把他走過的痕跡和看到的人事物都瞬間定格封存,刊在各大報章和雜誌上同世人炫耀。我看著他那具剩下單薄皮肉掛著的頭顱,眼眶裡的光隨著歲月流逝而剝離;可當他聊著他的照片、他的回憶而有了朝氣,甚至年輕生動鮮活,像把這些年來無人傾聽的話語全都要說完。我出院前一夜,他似有所感,把相機送給了我。相機陪我回到了山上,看到了祖宗埋骨的樹林,哥哥的勤勉,父親斫的琴,山下孩子的遊戲,山下家庭的炊煙日常,可我渴望在鏡頭後看到更多,於是我帶著相機又爬上祖宗的樹,希望能望到更遠。我又摔下來了。
我的世界靜了,徹底地靜下來,比山上老家更加安靜。救護車響聲再急切也不能聽見,經過一輪輪深切的檢測後,醫生都無法找出確切聽不到的原因。父親身體顫抖腿一軟竟跌跪在我面前,垂著腦袋,我望著他逐漸稀疏的頭頂,感受到腳上下著淅淅瀝瀝的雨,似在向祖宗謝罪,他這一代,少了一個子孫。
灰、磨
合好的琴,需要反覆“灰”、“磨”,父親始終不肯承認在世代的循規中,他這一代出了我這一塊難以被斫好的材料,所以他要生生的把我跟祖宗的蔭澤黏合,快速地想要批上灰胎,然後磨到琴面細滑為止。但是父親忘了,即使強行黏合鑲嵌,批上一層又一層從粗到細的灰胎,然後吃力地、反覆地把整張琴面的灰磨平,但沒有斫好及挖妥的琴面,終究奏不出祖宗世代鑽研七絃裡的十三徽。打小起,當哥哥在研究琴譜時,我躲過父親的視線,跟著蟋蟀蚱蜢蹦跳下山,跟山下的孩子彈彈珠,打陀螺,放風箏。當哥哥開始撫琴以慰勞辛苦一天的太陽後,我才戀戀不捨地由螢火蟲帶路回到祖宗面前迎候父親責杖。
出院後,我留在省城,住進聾啞學院,學習一個聽不見的人須懂得的一切常識。 在第一次乘坐火車時,從省城醫院康復回家,一路上的火車奔馳呼嘯的聲音,帶來的遠方和風景,如今的我,離它特別近。跟我一起從樹上摔下來的相機完好無事,多年以後,我也隨著老爺子的步履,到處定格封存眼前的風景。妻子是聾啞學院的同學,在記事前因高燒而導致的聾啞,她沒有聽見的記憶及技能,只能從物體的震動中感受聲音。新婚時因經濟拮据,我們租住在火車軌道不遠處的房子裡,每次火車經過都驚得屋子發抖,聽不見的妻子通過屋子的震動享受火車的聲音。妻子與父親極度不同,懷著身孕的她,拿著在聾啞學院授課微薄的薪水無條件支援我帶著老爺子留給我的相機四處留下腳印,定格封存我看到的一切,漸漸地我的照片得到越來越多願意刊登它的地方,我們的生活因此開始充裕,兒子是個聽力正常的孩子,為了不讓他被火車呼嘯的聲音所擾,我們曾一度搬到平和的社區。(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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