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斫(上篇)
前文提要:我們的生活因此開始充裕,兒子是個聽力正常的孩子,為了不讓他被火車呼嘯的聲音所擾,我們曾一度搬到平和的社區。
這十多年,我遊歷了數不盡的國家和地區,通過鏡頭見證過一些遠離著文明的古老部落,他們或仍延續著古老的農耕文化,明明貧瘠艱難,卻仍在祖宗們傳承給他們的土地與蔭澤下自得其樂地困守不出。也通過鏡頭看到一幕幕的,或因戰爭,或因旱災而衍生的大屠殺或大饑荒。那些因戰亂而散落在路上成群成群的屍體,或死於爆炸,或死於搶殺,抑或死於砍殺。那些因旱災而導致的大饑荒,無論成人,孩子抑或是剛出生的嬰兒無一不被飢旱成僅頂著一層皮的白骨,伴隨著饑荒的還有瘟疫,每天每時每刻都有新的死亡發生,快門在它們的面前顯得如蝸牛般緩慢地僅來得及在所經之處留下很快蒸發的汁液。這些地方如此的美麗,卻發生著那麼多的災苦和死亡。苦難在聽不見的鏡頭下定格封存,鐫刻這些的除了相機的鏡頭、洗出來的照片之外,也許也在不知不覺中浸染鏡頭後的,我的靈魂。需要邁出的步伐漸漸越來越沉重,我不再期待在新的地方留下足跡,也不再想按下快門記錄那一幕幕刺耳的,地獄瞬間。然而,令我停下腳步的原因,卻是妻子患上難以治癒的肺病。她不再能勝任教職,我也因此不便再離家。為了維持生活,我接替了她在聾啞學院的職位,我們的經濟拮据,被迫再次搬回那時常被火車驚嚇得發抖的房子。鐵路串起省城與老家的山,臨近這座祖宗身化的樹林,遠遠地在注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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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
火車飛馳震撼的聲音,妻子劇烈咳嗽震動床榻的聲音,我正要聽見的瞬間便能感受到祖宗埋骨的深深樹林在凝視。我,似乎,必須,應該聽不見。孩子被火車驚擾得夜不能眠,精神恍惚,醫生建議妻子搬離省城,能移居到深山最好。祖宗樹林的影子在我腦海裡搖曳,蹉跎間,從我未來到這世間便在陰暗的羊水中緊密依靠的母親,即使與我臍帶隔斷,十數年來不曾見面的母親,即便離得這麼遠,她的靈魂仍能關注到我的。母親的信,經過數不清的轉站姍姍來到我的面前,是她病重,渴望我舉家回去探望的消息。
風景在火車車窗外呼嘯而過,從高樓大廈逃亡到原野,再從原野奔波到大河大湖,又從大河大湖奔騰到村莊。和許多年前一樣,還是父親託的村裡人開車把我一家送回那遙遠的山上的老家。多年不見長得清朗娟秀的哥哥,模樣傳承了母親的,靈魂繼承了祖宗的,手藝則接自了父親,這才是祖宗的子孫,父母的兒子。母親強撐著一口氣,羸弱無力地握著我向她伸出的手,嘴巴蠕動,似在說“回來便好”。當夜,母親便隨著祖宗的步伐,身化成那樹林裡其中一員,子孫將來的琴材。
家族歷代的葬禮,便是在祖宗的樹林裡尋得一處,掏一口坑,布上不適宜作為琴材的木料和斫挖出來的木屑,撒一點燃油,逝者躺於內,點火,焚化。木材燃燒飄散四周的炭味,肉體的焦灼,祖宗的魂靈氣息在努力淨化,企圖沖淡一丁點死亡的味道。猴子雙掌平放在樹丫,鳥兒也如靜默的樂者,祖宗們則流下一滴滴的果實,許是在為母親引路。父親在火堆旁撫琴,兒子無視眼前驚駭的喪葬儀式,死盯著父親彈奏的手,耳朵聳得高高的,聆聽這家族在他出生之初便應該聽到的聲音。妻子聽不見,卻也好奇地緊盯著父親的手,父親知道妻子聽不見,示意哥哥讓妻子手觸琴身,感受琴絃的波動和琴身的震動,此舉必會影響琴腹與琴絃的共鳴,不過琴,原本就僅傳聲於數步之內,剛好得以給彈琴人和三五知己靜聽。焚畢便澆上泥土,種上逝者生前所屬意的樹。母親生前所屬意的,是漆樹。
母親身化成漆樹,多年以後便能讓子孫從她身上切割表皮收取汁液,用紗布仔細過濾後,髹在打磨好灰胎的琴上。塗上漆的琴,無論是斫得好的琴,抑或是斫得壞的琴,只要塗上漆,便能歷千年而不腐。漆本身是變化多端的美術材料,能混入不同顏料、礦物、貝殼、金屬。於父親,母親是個與他靈魂高度契合的伴侶,父親斫琴,母親撫琴;父親斫琴賣錢,母親操持家務。於哥哥,母親是在他深陷瓶頸或遭遇挫折而絕望時,在岸邊照亮黑暗海面的不動燈塔,引導並安撫著他,讓他總能平安順遂地迎合著祖宗和父親的期望下前行。於我,父親則是認為“有毒”。
上漆的工序其實不比“灰”、“磨”輕鬆,最理想的做法是徒手以掌心推漆,但生漆有毒,大多數人稍微觸碰都會引發皮膚敏感。如因皮膚敏感而無法徒手推漆,可用真絲布包成球狀,蘸漆推拭,每層漆必須很薄,自然乾透後再打磨至光滑平整,上漆要重複多次,直至音色和漆面效果理想為止。完成後還要退光,就是用羊皮或棉紗,蘸種子油和瓦灰打磨琴體,使漆面更顯溫潤無痕。
對於總是逃跑下山玩樂而忘乎祖宗的我,老是爬上樹給授之於父母的髮膚製造傷痛的我,永遠渴望遠方而非祖宗遺留的琴的我,母親會為我辯護,也常在許多個因被父親責杖至滿身傷痕而徹夜疼痛不能眠的夜晚,用羽毛輕柔地在傷處塗上藥膏,而後拿著扇子為我的傷口扇涼,一整夜,好減輕我的疼痛,讓我好眠。太陽昇起,我依舊是那個我行我素,杖責加身當吃素的好漢。
嘿,慈母多敗兒。(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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