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陽臺上的葡萄樹結了一小串果,果串已從時尚的嫩綠轉成古典的赭紅,在綠葉交疊的掩護底下靜靜熟透,並不張揚。一顆顆如尾指頭一般大小的果粒飽滿結實,再不收成便要敗空。我拿起剪子把葡萄剪下,清洗乾淨,摘下一顆放進嘴裡,呃——酸!大約溫差不夠大,缺了深秋與霜凍的歷練,這裡的葡萄即使長大成熟也僅帶一兩分甜。怪不得清晨常來陽臺做客的鳥兒今日如此含蓄,客氣嚐了一兩顆小果即匆匆告辭,留下一堆酸澀。
大約只有人,才會愛吃酸澀苦痛的果,且是經年累月地吃,不聽人勸,吃進骨子深處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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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體總共有206塊骨子,脊椎骨佔了26塊。別小看這26塊,只要一塊出錯,必定天搖地動刻骨椎心。前幾天,臨睡前忽覺腰椎某處隱隱作痛,用指腹揉了揉隨意安撫,便疲累入睡。哪知翌日醒來下腰疼痛加劇,不但無法彎腰洗臉,難以舉起一支熱水壺,就連穿脫褲子或打噴嚏這等日常小事或動作都惹得虛汗連連,折騰半日已讓人疲累不堪。與肉身為伴多年,經驗告訴我,除了臨盆在即子宮收縮盤骨壓迫撕裂般的十級陣痛必須強忍到底,今次如此忽至且接近五級警報之深沉痛楚可不能等閒視之,於是立即通過家人緊急預約了熟悉的骨科,第二天下午看診。
診所明亮光潔,擺在櫥窗或放置在桌上的人體骨骼模型彷彿都透著光。醫師雖然戴著口罩,但看得出是個俊朗的年輕人,非常專業仔細觀察開始問診:“大姐說一說,怎麼開始痛的?平時做些什麼活動?喜歡劇烈運動嗎?”
怎麼開始痛?可不是打從一出孃胎被打了屁股就哭著喊痛了嗎?不行,這麼回答太兒戲。可,當你開始主動思索“痛苦”這回事兒,所有疼痛的久遠記憶便如風裡棉絮,或遍野帶著勾刺的相思草,通通前來粘附。當年與它們擦身而過時說好相忘於江湖,而今卻一一反悔,怒目討債一般,藉著醫師的嘴要你給個說法。我不斷在腦海中快速回溯各種虐待肉身的“犯案經過”,那些個爬樹攀牆摔下或跌腳車的黃昏,那些個年輕氣盛吞不下一口氣而整夜狂飆的夏日,還有,還有任性賭氣憑風雨捶打的樓臺寒夜,全都抓緊機會排山倒海而至。該如何辨識當時所有的起心動念?該揀選哪一項作為呈堂證供?
但我從來都不想成為被動的受害者,一味委屈抱怨。無論是扛著揹包登山入林、抬著行李離鄉背井,掄起袖子與男人較勁,或是後來接連生了幾個娃兒那沒天沒夜背哄安撫、三頭六臂操持家務、扶著中風母親上下床鋪……這些極度“靠腰”的痛苦與情傷,全是擁有自我主權的堅持與負重,顯示著抗爭的持久力量。是的,自願走向世間疾苦是修行的功課,讓上天只能看著人類把痛苦的意義收為己用,把祂欲加諸於痛苦中的恐懼驚怖“啐”一聲用力吐掉。彷彿如此,人類便獲得了推石者西西弗斯般永恆之勝利。
“醫師,我……我應該是抱孩子抱得太勤,蹲下扛上的家務活兒做太多,才會傷了脊椎。”收斂起與生命抗爭的勇武姿態,我故作淡然,呈報了個人歷史中最符合自己角色與日常的客觀答案。
醫師聽了點點頭,拿起X光片端詳後仔細說明:“好,對症下藥最重要。你看,腰椎第五和第六節的邊緣明顯變形彎曲退化,顯示長年累月忽視的加壓和扭曲已到臨界點,隨時引爆劇痛,是骨頭老化的現象……大姐很愛家人,但以後做家務時儘量不要扛重物,很傷的。”醫師直視的是我臉上被口罩遮蔽後僅剩的一雙眼睛,但為了家人而長期操勞的腰椎確實因為這句話的觸碰,霎時柔軟下來。醫師接著拿出了另一張X光片:“但是不只腰椎,你頸椎問題也不小……常把頭靠向左邊嗎?”左邊?我睡覺是愛靠左邊啦,左邊比較溫暖,有一夜打鼾的人氣嘛!但罪魁禍首應該是單肩包包裡的書(眼角偷瞄椅子上的大包包,裡頭正躺著3本書)。醫師繼續說:“你的頸椎弧度也不正常,第四和第五節承受了很大的壓力。其實現在很多低頭族都有這情況,再不注意調整,頸椎反弓或軟骨突出,麻煩就更大了!”穿透肉體血脈,被一束光攔截而下的黑白影像,虛虛實實顯現著7塊頸椎骨的排列狀態——原本該是完美C型的頸椎弧線已不正常拉扯變直,像太陽底下豎立身子的孩子,在校長嘮嘮叨叨訓話完畢前不敢放鬆稍息。
證據確鑿,無法抵賴,這絕對是自己長期伏案閱讀書寫,夜裡還墊高枕頭吾日三省吾身惹的禍!我垂眼,忽然不敢直視這積怨已久的無辜受難者。
這些年,頸肩僵硬痠痛的警示其實極為頻密,它已板著臉向我不斷投訴,卻被我硬撐苦忍,用一本一本知識的累積,一字一句華麗的堆砌來交換條件,日夜敷衍推搪,汲汲營營中忘了自己貪圖渴望的或許僅是一記記如夢虛幻的掌聲。初次見面,我與頸椎卻宛如舊識,深知彼此原來都有擔心不被理解接納的苦衷。我們半輩子都帶著害怕被遺棄的恐懼和寂寞,到處尋覓,好不容易顛簸流轉至此,卻要以玉石俱焚的憤怒威脅來折磨彼此嗎?況且,虧待了現下的肉身,我是否會帶著愧意,帶著痴怨而徘徊不去,留下再次生老病死的輪迴因果?古老的道德倫理訓誡的是身體髮膚,那不可毀傷的肉身皆來自父母,但,我已無法記得溫暖母胎裡的自己是何時完備了健全的骨骼脊椎,更看不見胚胎成型之前的之前,我,又身在何處。心裡更在意的是,此時此刻肉身的所有苦厄痛楚,疼痛牽引的烙印傷痛,到底是累計了幾世的記憶,多少重疊的魂魄碎片,而要不斷通過燈下的閱讀與書寫來拼湊,來追憶與救贖?
“你放心,傷害雖然已經造成,但它們不是不可逆的,”醫師似乎感覺到我神情恍惚。他明確直接地說了以下這句話:“現在需要的,是讓它們全都歸位,回到正軌。只要之後在生活中多注意姿勢動作,就能慢慢恢復。”我抬眼,驚訝地看著醫師。如此簡單?只要現下直接的自我關照,就能修復我與肉身的關係?忽然間我懷疑醫師其實什麼也沒說,說話的是燈下那一個個智慧通透的千年老靈魂,以肉身引發的痛苦為餌,垂釣出我九拐十八彎的執迷不悟。
醫師囑咐將身體平躺放鬆,深呼深吸。他動作精確利落,抓準了部位即一一矯正調整。我閉上眼睛細細聽,聽見那些錯了位的脊椎們一個一個的,釋放著多年來沉默壓抑的痛苦,嘎啦嘎啦嘎啦嘎啦,齊聲歡呼舒展起來。
我這等自大自擾的俗物,大約還要傻傻的吃上不少人間苦果,才能明白苦痛的源頭。而那串酸酸澀澀,連小鳥都不屑光顧的果串,如今還放在桌上、飄在風裡,等著時間與機緣來發酵,等著我用生命咀嚼後,吐出一罈有滋有味的果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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