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写作新手在网上找我,老师长老师短,可怜楚楚,附上一小说作品,请我指点。
我读了后回复,说小说内容我看不懂,既然不懂便不愿(也不能)置评。至于文字这一层表皮,我看懂了,尚有许多进步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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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啊,错字有点离谱,感觉作者写完以后自己没有好好读一遍。
键入这回复的时候,我神智清醒,知道这些话说得太直太白,弯儿不绕一个,也没怎么用修饰辞,怎么看怎么不文明,接收这些话的那一端还嫩着呢,内功修为尚浅,十有八九顶不住这等硬桥硬马的“点拨”。果然对方连声抱歉,最后说的是一句“看来我并不适合写作”。
都到这分上了,我几乎可以在这几个字里听到一颗心碎开的声音,也就意识到自己搞不好刚折断了一棵脆生生的绿苗。确实有过那么一刹那,我问自己是不是造孽了;这不是辣手摧花是什么?
可是我没有试图挽回,或想要补救。我说,适不适合写作别言之过早,最终要看你自己到底有多喜爱写作。就这一句,我也觉得自己语调很冷,怕是会让人听得心寒的。
好吧,从此你心灰意冷,掷笔不写(好吧,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写作都不用笔,被退稿也不叫着“投篮”了)或弃文从武什么的,文坛便很可能因此损失了一个接班人或明日之星,都怪我都怪我,算到我账上吧。
反正我都已经记不得自己用这些个冷言冷语伤过多少年轻人的心了。多一桩不多,少一桩不少。
前几天读完了《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第一册,被访的都是世界级的作家,海明威、纳博科夫、米兰昆德拉,还有村上春树、帕慕克和斯蒂芬.金,没有谁不大名鼎鼎,各有来路又各有愿景,其中不少居然都有过相同的烦恼──被年轻写手和各种有志成为作家者写信来“求教”。我读了,大作家们对这些来信多选择不予理会。这可以理解,就算你口口声声喊人家“老师”,人家也不会从作家变成了你的私人写作导师,根本没有指导你的义务,而且这事多累?哪还来时间写自己的作品?厄普代克谈到他扔掉那些寄来的稿子时说:“我还记得自己想当作家的时候,我可从来没这样做过。”──是呢,真没哪个作家在年轻未成名时曾这般孜孜于将稿子寄给成名作家看的。
我因而推论,那些寄稿子给作家前辈求指点的年轻人,后来,九成九没当成作家吧?
以前没有网际网络时尚且如此,如今还有了社交媒体,真的就直接“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随时可以在网上找到个作家,直接把稿子塞到对方的私人信箱里。人家还能知道你在线不在线,信息读了没读,这感觉简直像人家直接敲门把稿子塞到你怀里。那是稿子而不是广告宣传单啊!想要不闻不问也就不容易了。
我年轻时是当过临教的,于是早早知道了自己不是当老师的料子,主要在于我没耐性谆谆善诱,更重要的是我对写作这事要求十分严苛,自知会吓着“求道”者。倒也不是我期望一个年轻的文学爱好者(好吧,其实想当作家的人未必就是文学爱好者)能交出多么精彩,甚至能把我震慑住的作品来,但是对于写作的“态度”却有很高的要求。说到底,写作虽然用的是文字,但因为最终要拿出来让人阅读,要使人惊叹叫好,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作表演艺术。一个写作者若不在意自己一篇文章满布错别字,或犯了别的什么低级错误,就急着把作品拿给别人看,甚至请作家指点,我以为这人首先该培养的是对于写作这事的态度。而这个,往往就取决于一个人到底有多喜爱写作。
是呢,正因为意识到来人根本没怎么喜爱写作,我才放心说狠话,觉得对方若只知道不高兴而不知道自省,这样的幼苗若没被掐断,也只会长成杂草而不会成为巨木。这么想,我就没有愧疚感了。
当然,态度这回事,随着时代进步,人心不古,没有最差,只有更差──有一回某年轻女孩发来诗作让我指教,我说诗不是我的本行,不敢不懂装懂,还请对方另请高明。女孩说“哦,所以,你是写什么文类的?”
我觉得我到死都不会忘掉这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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