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從報章看到亞洲人的相片,一眼就能認出相中人是陸胞還是韓國或東洋人。一直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直到後來才發現,除了茫然的眼神,大概就是頭髮的緣故。
小時候,看大人忙著婚嫁喜宴,其中一件大事就是萬事俱備後,急急地到髮廊去整飾一下頭髮,掛了一臉汗珠趕去,回來進門的時刻,頭上凝然如峙,就像室內擱著那尊觀音像那麼雍容。那自是一種驕傲,南洋溽熱的氣候,容不得其它招展的髮飾。大人電了頭,如石獅的鬃卷一樣,架著那種光輝,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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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不變。老舊的相片黑白,但仍然看出過去皓齒嬌容,青發如漆,而今臉上的粉拍得裙上如有薄霜。吹出那種髮飾的理髮店越來越少,唯一不變的就是那種眼裡的閃光,彷彿又披了羽裳,瑤臺赴宴去了。
頭髮,是吾家事,誰又不是這樣呢?少年時候,總奢想把頭髮留得像個阿飛一樣。覺得帥氣嗎?當時好像真是這樣想的。後來真就如願了,夜間和友人在街上游蕩不回,怎麼都過了把癮。那時,錢總不夠花,不進理髮店,長髮不正就合適嗎?頭髮長,心思短,入中六時竟然糊塗到以為把頭髮梳得牢貼,像片鐵皮一樣就可以矇騙過關,結果被斥責趕出校門,急急地到街角找間印度人開的理髮店,5塊錢讓他剃度。出門來,又是白衣法海,到處尋找白娘子的學生哥。
民國五四時候,去了辮子,頭上一時失措。畢竟綰著300年,男人把頭髮的想像力據說都轉移到指頭上去。把玩著斑指、留長了指甲,反正禿了頭也無礙,吃胖了更覺得富態。那是油膩男人的老好年代,再輪迴也回不去了。當時,從徐志摩到孫中山,頭上三七分,三分洋氣裡,兩分油亮,一分精神。大時代裡的人物,自然都有那種神氣,鉚著勁,300年的事,想都一輩子給幹完,然而,卻隨時可以明日就赴難。頭髮的事,自然是從屬附隨的份。可縱是平著豎著卻也自有那種丰神俊秀。
哦,這些都是儒生將相人物,再不濟若老蔣敗北南退,一輩子絕了頂,再生不出花樣,卻也不讓邊陲雜沓的敗發把自己糟蹋成一個渾老頭。絕地求生,一輩子卻也衣冠挺直,相貌堂堂。敗將,總讓人惜婉,那麼一片江山都丟了,就這副岸然的容相,是再不可以舍下的。
小女子評頭論足
那之後,大陸上就野草荒莽,星星斑斑,女人自有為容而自珍的,男人們都丟了魂一般,頭上理之還亂,農民一樣初胚而樸實的髮狀,如麻、如芒、如荊棘、如樹巢,如敗葉枯草,唯有攥緊的眉頭,像盤古一樣思考。
中國人的頭髮,在那時日,真是末道了。可幸彼時還有不苟的東洋男人和自強不息的臺灣和香港人,用一顆顆頭顱,頂起亞洲的一片漆黑。
可惜,男人的髮際是總會退岸的潮水。說起那些如麻的往事,如絲的回憶,都亦竟還是美好的。那是春光照臉,東風燻人醉,亂髮迷眼的青澀年代。到了一定的年歲,髮絲消失的速度,就像點燃一根菸,總在不經意間,只燒剩指短。
所以,但有青山在,復又何患何失呢?這不,而今,報章網頁上的人物,早已華夷不分,無論內外了。那天,不再光顧印度理髮店的我,走入一家朝氣勃發的美髮廊。脫下眼鏡,四顧一片絢彩雲霞。一女子走過來,撥弄了我告急失據的頭髮,嘆了口氣,不解地問,你其實長得還可以的,為何頭髮不好好拾掇一下呢?
頭上就剩這麼點出息了,這年紀還讓這小女子在跟前評頭論足,心底暗罵,奈何耳畔有交剪之響,時勢比人強。只好賠笑:飛長留短,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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