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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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袁枚的〈所見〉。牧童騎在黃牛背上,嘹亮唱聲在樹林裡迴盪。忽然他發現樹上鳴蟬,立刻停歌靜立,兩眼凝望樹梢,他要將蟬捕捉在手。
中國出版不少小學生必背古詩詞讀本,〈所見〉都榜上有名。小時沒機會接觸這首詩,沒有必背這回事了。成人讀這首詩,也有好處。屏住呼吸,小時候專注某類昆蟲的神情,從動到靜的變化,我亦有之。有閒情回想童年,喚起初心總是好事。
袁枚倡導性靈說。要有赤子之心,有不解之情,才有不朽之詩。用兒童眼睛看世界,無拘無束,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詩由情而生,詩歌是性靈的昇華,真情實感是詩歌本質。從前讀性靈說,內心有些納悶。創作不正是人的感情流露嗎?這些話怎麼需要強調呢?
是需要強調的。清初大興文字獄,乾隆時期達一百三十餘次之多,最為嚴重。思想和言論無自由可言,文人埋頭考據,形成鼎盛的乾嘉時代。當時出現格調說和肌理說。前者要求文學符合道統和政治秩序,合乎溫柔敦厚,彰顯人倫,重視“詩教”。後者強調以學問為詩,以考據出發,作詩和學術結為一體。袁枚不滿創作成為道統和考據的附庸,“作詩不可無我”,“性情之外本無詩”,無我就無性情,無性情則無情趣,如何成詩?
袁枚坦白率真,討厭矯情。臺靜農寫〈隨園故事鈔〉,特別提袁枚長相,說畫像中的袁枚疎須長身,詩人形貌。雖然面麻,風度卻美。臺靜農說袁枚不忌諱面麻,自述“我有兩孤兒,麻者居其大”,將麻面入詩。給人作傳也留有“痘瘢如錢,著頰上皆滿”的句子。臺靜農另提袁枚妻妾,他引《批本隨園詩話》作者“見其太夫人,並其妾四人,皆不美。”袁枚妻妾成群,卻不在乎美醜,這是隨園一道特別風景。
袁枚反道學、反傳統,我行我素。他好吃好色好玩,雖不符禮教,但在生前,詩壇地位無人可撼。力道最大的章學誠攻擊袁枚,也是始於他去世那年。郭紹虞在《中國詩的神韻格調及性靈說》說章學誠“不敢攻之於生前,而大放厥詞於死後”。郭紹虞說袁枚天分高,說話有條不紊,能確立系統,“只見袁枚理論,其他作風,都是他的敗鱗殘甲。”
“隨園弟子半天下,提筆人人講性情”,這是袁枚弟子形容當時得意狀況。他與蔣士銓、趙翼並稱“江左三大家”,掌控詩壇風氣,學子以入其門下或得其著作為榮。袁枚有豪氣,有錢有才有閒。清人惲敬在〈孫九成墓誌銘〉中說他“以巧麗宏誕之詞動天下,貴遊及豪富少年,樂其無儉,靡然從之。其時老師宿儒,與為往復,而才辯懸絕,皆為所摧敗,不能出氣且數十年。”不同的文學主張在他凌厲辯才下顯得蒼白無力,文學論戰如武俠世界,讓對手“不能出氣”一句,讀後開了眼界。
袁枚是爭論性人物
袁枚死後譏評漸盛,門生故舊見風落帆,反戈攻訐。貶抑聲中其人品、思想、作風和創作被混為一談。他廣收女弟子,扶植女性文學被看成傷風敗俗,成為罪狀。到了近代,袁枚始終是爭論性人物。周作人在〈笠翁與隨園〉說章學誠的攻擊“至今想來還沒有多少道理,不過我總不大喜歡袁子才的氣味,覺得這有點兒薄與輕。”這不免有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朱自清擁護袁枚,在《詩言志辨》中稱他為“詩壇革命家”。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劉大傑看法。在《中國文學史》中劉大傑非議李商隱及杜牧詩風,但是對同樣個性強烈的袁枚卻有正面評價。文學進化論符合劉大傑口味,他稱讚袁枚“文學批評上的勇敢態度和反抗封建傳統的文學精神。”
袁枚如今不再讓人視為洪水猛獸,但是〈所見〉成為兒童必背詩,是袁枚始料不及的。兒歌屬民間口頭創作,五四運動以後,中國才出現創作童詩的專業作家,從兒童心理出發,有意識地寫出兒童所能理解和喜愛的詩歌。至於歷代出現老少皆宜的詩作,則非專門為兒童而寫,〈所見〉描寫童趣,乃一時興之所來,被當成童詩,都是後話。袁枚說作詩比作史更難,作史需才、學、識。作詩除了三者宜兼,還講究情韻。“所謂弦外之音、味外之味也,情深而韻長。”看似漫不經心的“閉口立”,將真性情和創作天分巧妙結合。我當年教孩子讀古詩,所選有限,清詩一首都無。說來遺憾,只能對袁枚說聲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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