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曼絨的路上,看見路牌寫著“PAPAN”,便順理成章轉進了甲板鎮。
甲板鎮(Papan),安然無恙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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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遷之潮,湧動滾滾,滄海桑田,變幻豈非一夕之間?
大約十多年前,因做抗日劇集《和平的代價》需要,機緣巧合,我們曾經來到甲板尋找卡迪卡素夫人醫務所的舊址,以及探訪一些村民。村民帶著製作勘察隊來到了一間廢棄的小教堂,據說日軍就在教堂外的一棵樹上,把卡迪卡素夫人的幼小女兒吊了起來,下面放火燒她,逼卡迪卡素夫人供出她所醫治的抗日軍的名單,但她不屈服!戰後,她倖存下來,一雙腳也殘廢了。
十多年過去,卡迪卡素夫人的傳奇事蹟早已湮沒了。
甲板村鎮仍然是兩排約40間舊街商店,仍舊是人煙稀少,仍舊是野狗在街上游蕩,也懶得吠人!只發出沉悶的嗚咽。令人驚訝的是,兩排舊店屋幾乎已人去樓空,殘破的牆頭,長了野樹與寄生植物,築滿燕子巢。樑柱歪歪斜斜,門破爛了,敞開的屋內洩進陽光,充斥著垃圾與酣睡的野狗野貓。大概有一兩間店屋,尚有人跡,莫非是咖啡店?上前一看,原來咖啡店不賣咖啡,已經闢成“賭館”,有人聚集在那兒打麻將或玩撲克牌!賭客看見我們這不速之客,警戒地瞪著我們。
我們連忙問:“請問,卡迪卡素夫人的醫療所還在嗎?”
“喏,對面就是了。”
“不過已經沒人在了,看管的阿伯生病,不回來了。”
湧起一陣竊喜,畢竟卡迪卡素夫人的故事還有餘韻。
我們走過對面街,街道根本沒有車子的蹤跡,只偶爾有大型載樹桐的羅裡轟轟隆隆而過,或騎著摩托車的村民呼嘯而過,我們閉著眼睛也可越過馬路。卡迪卡素夫人的醫務所舊址,依然在,不過已然成了“歷史紀念館”。但大門緊閉,門板上張貼著一些剪報、照片,都是與卡迪卡素夫人有關的。微風吹過,有些照片與剪報搖搖欲脫落,連門板也搖搖欲墜,像風燭殘年的老人,像悠遠的老故事,再怎麼保留,也壽命不長了。
近打河流域有許多大大小小市鎮,其發跡和錫礦業脫離不了關係,但經過百年歲月的淬鍊,因為錫礦業的沒落,都宿命般走向凋零。
卡迪卡素夫人的歷史,註定和甲板的命運一樣,將湮沒在破落村鎮中。
查了一下谷歌資料。卡迪卡素夫人(1899-1948)是信仰羅馬天主教的歐亞混血兒,除了英語,她也講得一口流利的廣東話和馬來話。因此,據聞她與怡保的各民族普羅大眾,特別是華人,生活得相當和睦融洽。卡迪卡素夫人也相當隨和,不會因為她受英文教育或貴為一位醫生的太太且是上流社會精英,而輕視沒受過教育的老百姓。卡迪卡素夫人的丈夫AC.卡迪卡素醫生戰前,就在怡保市新街場波士打律門牌141號開設醫務所,卡迪卡素夫人則從旁協助接生、配藥和分擔一些護士的工作。然而,隨著日本蝗軍從1941年12月8日開始勢如破竹地擊潰英軍在北馬的海空陸防線,怡保也人心惶惶,紛紛逃難而去。日本蝗軍終於在1941年12月26日佔領了怡保。
連鳥兒也不來拉屎了
當時,卡迪卡素夫人逃離怡保,他們的醫務所落戶在甲板大街門牌74號。病人多是華人,包括了在甲板一帶進行地下抗日活動或游擊戰的馬來亞共產黨成員。因此,她不幸被日軍逮捕,在怡保警察局和日軍憲兵部內遭嚴刑拷打。她的丈夫和女兒也受到可怕的折磨,蝗軍企圖迫使卡迪卡素夫人供出她在甲板接濟或救治過的抗日軍名單。不過,她靠著對上帝的信仰,堅強地頑抗,結果被毒打至下半身癱瘓。聞說日軍還殘忍地把她的年幼女兒吊起來,下面放火焚燒,逼她就範!但她始終沒有供出半個抗日軍的名字。日軍投降後,卡迪卡素夫人很快被送去英國治療,不過因為脊椎嚴重受損,不幸於1948年6月12日不治身亡。按照她的遺囑,她的遺體被運回她熱愛的故鄉怡保安葬。當時,數以千計的怡保各族市民出席了卡迪卡素夫人的出殯遊行和葬禮。
然而,這個傳奇之地的甲板,竟然已成為一個廢墟的村鎮。
既然成了荒鎮,卡迪卡素夫人醫務所紀念館尚可存留否?
在憑弔歷史遺蹟的感傷中,大家可能都不太曉得,甲板曾經是曼絨實兆遠與怡保之間的中途驛站。百年前,林稱美、方鮑參,和柳依美牧師,往中國南方福建招工,帶領363名福州信徒漂洋過海來實兆遠,落腳開埠成為實兆遠墾場。實兆遠當時還一窮二白,生活窘迫,許多人栽種樹膠,還有耕種稻米,家家戶戶都飼養了豬隻以幫補家用。生豬大了,便運送到怡保或太平,希望賣個好價錢。但當時路途遙遠,又沒像羅裡、卡車等交通工具,便組成了腳車隊彼此有個照應,長途跋涉把大豬運載到怡保或太平。途中還有野豬、毒蛇、猛獸,危機四伏,羊腸小道崎嶇難行,半路爆胎是常有的事,這些腳車運豬隊都計算到了,必備修車工具,還有輪胎。
當然,路就算平坦,騎著腳車也需要腳力,不能一路沒停歇。通常到了甲板,便是他們休息的中途站。他們可沒錢住旅館或者上餐館,只能在店屋的走廊歇息,喝水、修腳車、吃點乾糧,便重新上路。豬隻遺留下的排洩物都要清洗,免得被店主驅趕。
因為是驛站,路過的旅客多了,市景便繁榮起來了。
抗日時期,這裡除了錫礦,還有鋸木廠,原木都取自森林芭場,許多村民都靠此謀生。但森林也儼然成了抗日軍得天獨厚藏匿的地方,他們出來村鎮,可以得到藥物、糧食等補給,也可取得日軍一舉一動的各種情報。難怪卡迪卡素夫人的醫務所,常常有抗日分子求醫啦!
但這些動盪的年代都過去了……
戰爭的歷史跨過去了!困窘的日子也跨過去了!錫礦業的輝煌也跨過去了!高速公路建好了,可以直通實兆遠,直通邦咯島,各式各樣的運輸工具都有了,誰還需要這個“驛站”呢?誰還有閒情在暗啞歷史的一頁駐足緬懷,閱讀卡迪卡素夫人的英雄事蹟、捨己為人的義行,與慈悲為懷的宗教情操呢?
在卡迪卡素夫人舊診所紀念館吃了閉門羹,我們不死心,還驅車往新村繞了個圈。甲板村裡倒是住著不少村民,他們大都在附近的油棕園、鋸木廠、菜園、魚塘(錫礦業沒了,廢棄的礦湖都成了魚塘)工作。閒時便打打麻將,玩玩撲克牌,東家長西家短。其他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外的事,便與他們無涉了。
甲板驛站完成了它們的歷史使命。
卡迪卡素夫人,何嘗不也如此麼?
我們的車子刻意停泊在路口,望著手錶,幾乎3分鐘都沒有半輛車子駛進甲板大街!破陋、殘舊、頹敗的舊街仍然矗立那兒,野鴿、野狗、燕子依然棲息那兒。我們重新開動引擎,把車速放到最慢,像一陣青煙般,慢悠悠,了無痕跡飄離甲板舊街,飄離這個殘破的村鎮。廢墟般的兩排三層樓店屋,仍然屹立在斜陽中,人跡罕至,連鳥兒也不來這裡拉屎了。唯有寄生植物、雜樹,恣意地猖獗地鯨吞蠶食,把這個街道的建築物完全佔領。野狗野貓遊蕩,甲板,除了這些,尚留下什麼?
驛站,就是驛站,不是其他的什麼什麼了。
【星雲補註】
更多卡迪卡素夫人的事蹟,可閱讀她的回憶錄《悲憫闕如》一書。卡迪卡素夫人名西碧兒.卡迪卡素(Sybil Kathigasu),原為歐洲混血兒,二戰前居住怡保,協助醫生丈夫行醫。日據時期忠肝義膽,盡載此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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