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男孩,撥打電話找我聊天。
或者說,我們只能聊聊天。
ADVERTISEMENT
情場失意像一把重錘擊垮人的意志,玻璃水缸破了,縱使一尾鮮活的3呎大魚從缸裡滑出,頭尾猛力撞擊地板發出求生的巨大聲響,他也聽不見。愛情的幻影並不美麗,他迷戀的是自己想當王子的決心。大門上鎖了,梧桐深院裡如鉤的月再美,也是殘破寂寥的秋。他是王子,原本就相信巫術以外的世界存在真實,看見了美麗的公主,他像是看見國王召喚來的死亡,抖著身子決定忍受沒有真相的世界。大魚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下雨的窗外,鰓子開合喘著老氣,分不清是悲是喜。
我不會僅是聆聽,因為我當了四分之一世紀的老師,不說話,很難。但是男孩心煩,我說什麼都很難。
“能聊聊嗎?我不明白啊,為什麼我就是不會說話,她……”
不等他說完,我打算從我的第一句話開始,就帶他離開虛幻的島嶼。
“今天是很特別的日子,我的雙胞胎兒子生日。每年的這一天,我和我先生不管有沒有儀式,都非常知足、幸福。皇天后土、星空大地都在守護我和我的孩子們。”
“哎呀,祝他們生日快樂!”男孩大概不忍心破壞我的好心情,主動抑制焦躁,他低沉的嗓音清亮了些,也擱置了他原本要問的“為什麼”。
8年來的每一個今天,我和孩子的爸爸都會回溯、逆流,再一次身歷險境,該落淚的落淚,該感謝的感謝。孩子們28周誕生,非常小,哥哥出生時像只大老鼠,弟弟大一些,像一隻松鼠。我很瘦,懷孕時婦產科醫生端詳著我說:“你有模特兒的身材,還好你很高。”我當時還以為這是醫生祝賀我懷上雙胞胎的玩笑話,回想起他眉宇之間的憂色更像是一種類似父親對女兒的預警。他似乎目測出我的腹腔不大,容納不了逐日長大的男嬰。懷孕的負荷超出我身體能承受的重量。
“弟弟在加護病房保溫箱的時候,會忘記呼吸。頭頂上的紅燈會亮起警報,護士加快腳步趕來觸摸他的腳丫子,兩隻拇指來回在寶寶的左右腳板上磨,輸送氧氣的管子壓住了孩子的上唇,一道裂口讓孩子的嘴巴看似畸形。我生產後的第二天,坐著輪椅穿過重重加密碼的電動門,第一次見到他們時,淚水把粉紅色的病服暈染成血色。我知道這樣不好,但是什麼事都做不了的媽媽也只能這樣。特級嬰兒加護病房裡醫療器材的聲響忽強忽弱,紊亂和規律都是生命的跡象。我無法向你形容那兒的氣味,我相信我當時也心疼得忘記了呼吸。”
我停頓了一會兒,他安靜地聽著,一心和我連結,我的回憶也就片片聚合拼湊。聽聽我的故事,我的故事裡沒有男歡女愛。和痛苦對峙的王子也可以片刻側臉轉身。
“我住院分娩的這天,祈求孩子們平安,我不哭不笑也不說話,夫妻倆很安靜,等待陣痛逐漸升級。我對自己內心激動的呼喚還記得很清楚,我多想請求醫護人員別把我當人看,只差開口說出來。只要醫生有辦法護我孩子平安,我可以像個生物任由他們搓揉切割,我撐住的每一個小時,孩子的危險就少一點。都過去了,我們的生命都被祝福著,存在具有意義。也許當時太理性,我和我先生的擔憂害怕都沒能好好抒發,以致往後的歲月,一想起這事兒,一來到這天,我們的眼眶都很容易潤溼,不為別的,就為心中那無限擴大的恐懼。”
“我們的媽媽都如此嗎?媽媽很偉大,像是走過鬼門關。”王子坐上我的小船,孤島在我們的身後。承載起小船的,是媽媽那溢漏的羊水。
“是呀,我的媽媽和你的媽媽都這樣。我時常記得這份臍帶相連的守護,並告訴自己:沒道理活出不幸福的模樣。”
沒道理活出不幸福的模樣!
我和年輕人的電話交談沒有完美地在這裡落點。他繼續怨懟自己接不住愛情的考題。我聽見大魚落淚,颯颯瑟瑟。它扭動身體環轉拍尾,越是掙扎,玻璃碎片就劃得越深。腐爛的愛情摻和著血腥的氣味,電話掛斷的時候,大魚還躺在玻璃碎片上看著如絲如弦的雨拍打窗外的樹,不悲也不喜。
我回到房裡,親吻兒子們的頭髮。細細看著他們熟睡的模樣,王子會忘記大魚,但是男孩兒不會。我也該睡去。
ADVERTISEMENT
热门新闻
百格视频
ADVERTISE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