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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11:30pm 20/10/2021

范俊奇

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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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

范俊奇 | 郁达夫 岁月如铅,少年初静

吃蛋,泰半是听取和他一同寄宿“支那”同学说起的饮食术,要是夜里做了伤害身体的事,第二天就得赶紧吃“鸡子加牛乳”补回来,这样才不会精神萎靡,才不会误了学习。

吃蛋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郁达夫。但前提必须是生熟蛋。并且必须以一种老派的,带点南洋风情的吃法:将两颗热水焖得半熟的鸡蛋,用茶匙轻轻敲开,倒在浅浅的碟子上,然后撒上酱青和胡椒粉,赶紧端起来呼噜呼噜,一股脑儿灌进嘴巴里——蛋摊凉了就腥了,青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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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想起的,是少年时代留学日本的郁达夫。想起他夜里在被窝内的手不规矩,伸进了裤裆,第二天就会溜到宿舍的后院,趁房东女儿不留意,手忙脚乱地抓起两颗鸡蛋,活生生地敲破了灌进肚子里——有一次被逮着,房东的女儿故意作弄他,明知道郁达夫也有份轻轻拉开澡房的门,在氤氲混沌里偷偷看她洗澡,却问他知不知道他那几个“支那”同学总爱偷看女孩子洗澡,可不可以帮忙劝劝他们哪,说完还“噗嗤”一声笑出来,把另一颗鸡蛋塞进他手里,那你今天再多吃一颗吧。而郁达夫因为害臊,涨红了脸,全程低下眼,两只手一直来回搓弄着碗沿,不敢和房东女儿的眼神交接,可他体内生机勃勃的青春啊,正呼呼作响,随时准备喷薄而出。

因此郁达夫吃蛋,泰半是听取和他一同寄宿“支那”同学说起的饮食术,要是夜里做了伤害身体的事,第二天就得赶紧吃“鸡子加牛乳”补回来,这样才不会精神萎靡,才不会误了学习。因此我马上联想起夏目漱石,他的那一部《少爷》,也写了和鸡蛋相关的故事。他说少爷寄宿的旅馆伙食什差,少爷不过是稍稍提起自己喜欢吃白薯,老板娘就干脆省下功夫,每天都只给他准备白薯,于是他只好偷偷在抽屉里藏些鸡蛋,一次吃两个,好替自己补补身体。后来有一次,少爷受不了欺压,决定惩罚仗势欺人的副校长,于是从袖兜里拿出预先藏好的鸡蛋,痛快地砸到副校长脸上,虽然那鸡蛋在当时是多么的珍贵,原本是少爷偷偷藏起来准备留给自己补身体的啊。

而关于吃,既然谈得兴起,或者我们暂且岔开去吧——老年的夏目漱石胃不好,却有着一根名副其实的“甜舌头”,特别爱吃豆沙年糕这类难以消化的食物,而少年时候的夏目漱石,食物是他探索生命意义的其中一把钥匙,他好吃甜食,文章里处处有意无意,记载他年轻时吃过并且念念不忘的食物,比如一碟3钱5厘的米粉团子,比如一粒一钱的包子,甚至还有一块5厘的豆沙年糕——而他钜细靡遗地把每一样吃食的价钱都记录下来,何尝不是顺道把他走过的美食路线事先替大家串联下来,无意间做了一件好事,留下线索让读者可以按图索骥,吃遍他提起过的美食?尤其是鲁迅和弟弟周作人。他俩一直都把夏目漱石视为天字第一号偶像,初到日本留学,特地租夏目漱石住过的房子,专门找夏目漱石爱吃的甜食,并争先模仿夏目先生的举动和喜好,那情怀之澎湃之热烈,和现在的铁粉骨灰粉比较起来,实在没有太大分别。

反而是郁达夫。我想起郁达夫,往往先想到他对美食的奋不顾身,然后才慢慢想起他浪漫颓废的文体和风流成性的一生。郁达夫对吃十分讲究,胃口一点也不文艺,这恐怕是连鲁迅先生也都知道的事。有一次两人吃饭,边谈边吃,郁达夫竟然不动声色,吃掉了一斤重的甲鱼,还有半只童子鸡。我零零散散读过郁达夫的日记,最为吃惊的是,吃,竟然是他每日一记头等重要的事。他不吃泡饭,却对平日下饭的小食绝不马虎。喜爱荷包蛋,喜欢油汆花生米,也喜欢松花皮蛋,说是贪它们亲切可口,随处可得。不像他在东瀛留学的时候,每次看见端上来的四角高盘里的菜肴,不是一块烧鱼,就是几块木片似的牛蒡,常常让他食之无味,欲哭无泪,极不甘心自己的味蕾受尽屈辱。

就好像郁达夫和王映霞初初走在一起,明明日记里记的应该是约会时的浓情蜜意,可郁达夫记下来的,几乎尽是追求王映霞时请客下馆子吃饭的场面,每一次郁达夫把王映霞约出去,根据郁达夫的日记,发现他们电影只看了一回,饭倒吃了6次,其中5次郁达夫还把自己喝醉了,他们的爱情始末,看起来是千里姻缘,实则是推杯换盏,用饮食换回来最终落得一塌糊涂的男女关系。

因此读郁达夫的日记,他最爱记录的,还包括了一日食程,比如“早晨访川上于沙面,回来在太平馆吃烧鸽子”;又或者“顺便去宁波饭馆吃晚饭,烤了一块桂花年糕同食”,把那个时代的人情和那个时代关于吃的情趣,都兴高采烈地记录下来,跟他平素写的散文和小说,那流动的忧郁,以及春风沉醉的气韵,还有作品里惶惶然不知所措的迷茫,终归有好一些距离。甚至郁达夫认为人生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中午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顿很满足的中饭”。完美的吃食,还有淋漓的性爱,包括到妓院寻花问柳,到招待所和女侍应暗通款曲,对郁达夫来说,都是很写实很人间的一种生活方式,虽然他的坦荡荡和不加隐藏,在那个时候的文艺圈子里,曾经掀起了不小的惊涛骇浪。

我还记得,刚和王映霞结婚那段日子,大抵是想老老实实地把往下的日子过好,所以郁达夫就对准备为他洗手做羹汤的王映霞说,要烧出好吃的菜,就一定要交学费,咱俩先到各大餐馆吃几天,然后一边吃一边研究一边偷师,一定会煮出好滋味来。可见性格上,说到吃,郁达夫也有他先天下之乐而乐的一面,在餐桌上更是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他兴高采烈地带着王映霞到处找好吃的,没两下子就把一个月难得挣回来的稿费都吃光了,王映霞心里着急,可郁达夫一点也在乎,还笑着安慰妻子说,我们现在花些小钱,偷了师往后自己煮,就不需要到外头吃,又省钱又有滋味,何乐而不为?

而除了王映霞,郁达夫最常结伴一起吃饭的对象是鲁迅,亦师亦友,十分亲密,两人在吃食和喝酒两方面,口味都对得上,每每鲁迅收到学生或朋友赠予的好酒,通常都会转赠给郁达夫,并且郁达夫在文章里也写过,鲁迅送他两瓶从绍兴带出来的陈酒,已有八九年的陈年酒色,郁达夫心里马上盘算,这么好的酒,一定要烧几道好菜才配得起——最重要的是,那时候的鲁迅和郁达夫惺惺相惜,如果人的心粗了,交情馊了,吃得再精又有什么意思?

除了鲁迅,平素和郁达夫交往频繁的文人,还有一个沈从文——只是和鲁迅相比,沈从文显然是最不爱下馆子的那一个。一来节俭。二来,沈从文卖文的收入怎么跟鲁迅比?我还记得沈从文有一次提起郁达夫请他下馆子吃饭,当时沈从文被生活所逼,都已经入冬了,身上仅穿着单衣,郁达夫看了心里多少有些酸楚,尤其冒着削面如刀的北风踏进沈从文住的地方,又窄又霉,而且冬天也没生煤,日子显然过得十分窘迫。于是郁达夫便请沈从文到附近的馆子吃饭,还点了一道姜葱爆羊肉,饭后郁达夫掏出5块钱付账,店家找回来的余钱,全数都塞给了当时怀才不遇的沈从文。后来沈从文很老了,都整七十多岁人了,还念念不忘当时的情景,笑得十分天真,像个孩子似的对人说,那时候的5块钱多大啊,他请我吃了饭还把找回的钱都给了我——这情景沈从文一直记在心里,逢人就说,生怕自己会遗忘,一定要自己一辈子都不可以忘记。

而我怎么都算不上对郁达夫特别倾心。无论是他一蹴而就的文体,抑或他颠簸跌宕的人生。我后来看周润发演郁达夫,演的是郁达夫改名赵廉并改行卖酒之后的那一小段缓慢而迂回的频临结尾的人生,而这恐怕是周润发演过的从里到外最文艺的角色了吧,虽然只客串了约莫两分钟的戏,周润发穿件白衬衫,戴一付窄窄的圆形眼镜,并且不断掏出一块小小的白色毛巾抹汗,那时郁达夫在印尼,南洋天气炙热,烈日恶毒,仿佛随时可以将人烧成一团火来,可中年之后的郁达夫,情欲的火焰兴许已经被浇熄了一大半,烈的反而是被激发出来的为正义为公道当仁不让的烈士情绪。那阵子逃难的时候,郁达夫和朋友开了一家酿酒厂,酿出两款颇特别的酒,一款叫太白,另外一款叫初恋——因为郁达夫说,喝酒就好像初恋一样,喝得越多,就越容易醉。

如果说不同的城市,就会对不同的作家戳下不一样的雕刻,巴黎教会了班雅明的是迷失的艺术,而日本给郁达夫留下的,却是弥漫着不肯退散的孤独与哀愁,即便后来他落脚南洋,岁月如铅,少年初静,那一片苍郁的绿,也绿得仿佛一年四季都是哀伤——郁达夫真正的风流,并不单单只是在枕席上,而是他后来裁剪掉的生命中大量的纯风景,以及他原本准备匿藏在饮食男女背后的传奇性,他不是登徒子,也不是真烈士,正如他儿子郁飞说的,他只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用文字解剖和缝合自己的文人,而一个诚实面对自己的人,又怎么可能在乱世尘俗中完完全全全的清净无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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