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吃蛋,泰半是聽取和他一同寄宿“支那”同學說起的飲食術,要是夜裡做了傷害身體的事,第二天就得趕緊吃“雞子加牛乳”補回來,這樣才不會精神萎靡,才不會誤了學習。
吃蛋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郁達夫。但前提必須是生熟蛋。並且必須以一種老派的,帶點南洋風情的吃法:將兩顆熱水燜得半熟的雞蛋,用茶匙輕輕敲開,倒在淺淺的碟子上,然後撒上醬青和胡椒粉,趕緊端起來呼嚕呼嚕,一股腦兒灌進嘴巴里——蛋攤涼了就腥了,青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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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想起的,是少年時代留學日本的郁達夫。想起他夜裡在被窩內的手不規矩,伸進了褲襠,第二天就會溜到宿舍的後院,趁房東女兒不留意,手忙腳亂地抓起兩顆雞蛋,活生生地敲破了灌進肚子裡——有一次被逮著,房東的女兒故意作弄他,明知道郁達夫也有份輕輕拉開澡房的門,在氤氳混沌裡偷偷看她洗澡,卻問他知不知道他那幾個“支那”同學總愛偷看女孩子洗澡,可不可以幫忙勸勸他們哪,說完還“噗嗤”一聲笑出來,把另一顆雞蛋塞進他手裡,那你今天再多吃一顆吧。而郁達夫因為害臊,漲紅了臉,全程低下眼,兩隻手一直來回搓弄著碗沿,不敢和房東女兒的眼神交接,可他體內生機勃勃的青春啊,正呼呼作響,隨時準備噴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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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郁達夫吃蛋,泰半是聽取和他一同寄宿“支那”同學說起的飲食術,要是夜裡做了傷害身體的事,第二天就得趕緊吃“雞子加牛乳”補回來,這樣才不會精神萎靡,才不會誤了學習。因此我馬上聯想起夏目漱石,他的那一部《少爺》,也寫了和雞蛋相關的故事。他說少爺寄宿的旅館伙食什差,少爺不過是稍稍提起自己喜歡吃白薯,老闆娘就乾脆省下功夫,每天都只給他準備白薯,於是他只好偷偷在抽屜裡藏些雞蛋,一次吃兩個,好替自己補補身體。後來有一次,少爺受不了欺壓,決定懲罰仗勢欺人的副校長,於是從袖兜裡拿出預先藏好的雞蛋,痛快地砸到副校長臉上,雖然那雞蛋在當時是多麼的珍貴,原本是少爺偷偷藏起來準備留給自己補身體的啊。
而關於吃,既然談得興起,或者我們暫且岔開去吧——老年的夏目漱石胃不好,卻有著一根名副其實的“甜舌頭”,特別愛吃豆沙年糕這類難以消化的食物,而少年時候的夏目漱石,食物是他探索生命意義的其中一把鑰匙,他好吃甜食,文章裡處處有意無意,記載他年輕時吃過並且念念不忘的食物,比如一碟3錢5釐的米粉糰子,比如一粒一錢的包子,甚至還有一塊5釐的豆沙年糕——而他鉅細靡遺地把每一樣吃食的價錢都記錄下來,何嘗不是順道把他走過的美食路線事先替大家串聯下來,無意間做了一件好事,留下線索讓讀者可以按圖索驥,吃遍他提起過的美食?尤其是魯迅和弟弟周作人。他倆一直都把夏目漱石視為天字第一號偶像,初到日本留學,特地租夏目漱石住過的房子,專門找夏目漱石愛吃的甜食,並爭先模仿夏目先生的舉動和喜好,那情懷之澎湃之熱烈,和現在的鐵粉骨灰粉比較起來,實在沒有太大分別。
反而是郁達夫。我想起郁達夫,往往先想到他對美食的奮不顧身,然後才慢慢想起他浪漫頹廢的文體和風流成性的一生。郁達夫對吃十分講究,胃口一點也不文藝,這恐怕是連魯迅先生也都知道的事。有一次兩人吃飯,邊談邊吃,郁達夫竟然不動聲色,吃掉了一斤重的甲魚,還有半隻童子雞。我零零散散讀過郁達夫的日記,最為吃驚的是,吃,竟然是他每日一記頭等重要的事。他不吃泡飯,卻對平日下飯的小食絕不馬虎。喜愛荷包蛋,喜歡油汆花生米,也喜歡松花皮蛋,說是貪它們親切可口,隨處可得。不像他在東瀛留學的時候,每次看見端上來的四角高盤裡的菜餚,不是一塊燒魚,就是幾塊木片似的牛蒡,常常讓他食之無味,欲哭無淚,極不甘心自己的味蕾受盡屈辱。
就好像郁達夫和王映霞初初走在一起,明明日記裡記的應該是約會時的濃情蜜意,可郁達夫記下來的,幾乎盡是追求王映霞時請客下館子吃飯的場面,每一次郁達夫把王映霞約出去,根據郁達夫的日記,發現他們電影只看了一回,飯倒吃了6次,其中5次郁達夫還把自己喝醉了,他們的愛情始末,看起來是千里姻緣,實則是推杯換盞,用飲食換回來最終落得一塌糊塗的男女關係。
因此讀郁達夫的日記,他最愛記錄的,還包括了一日食程,比如“早晨訪川上於沙面,回來在太平館吃燒鴿子”;又或者“順便去寧波飯館吃晚飯,烤了一塊桂花年糕同食”,把那個時代的人情和那個時代關於吃的情趣,都興高采烈地記錄下來,跟他平素寫的散文和小說,那流動的憂鬱,以及春風沉醉的氣韻,還有作品裡惶惶然不知所措的迷茫,終歸有好一些距離。甚至郁達夫認為人生最快樂的事,莫過於“中午喝了一瓶啤酒,吃了一頓很滿足的中飯”。完美的吃食,還有淋漓的性愛,包括到妓院尋花問柳,到招待所和女侍應暗通款曲,對郁達夫來說,都是很寫實很人間的一種生活方式,雖然他的坦蕩蕩和不加隱藏,在那個時候的文藝圈子裡,曾經掀起了不小的驚濤駭浪。
我還記得,剛和王映霞結婚那段日子,大抵是想老老實實地把往下的日子過好,所以郁達夫就對準備為他洗手做羹湯的王映霞說,要燒出好吃的菜,就一定要交學費,咱倆先到各大餐館吃幾天,然後一邊吃一邊研究一邊偷師,一定會煮出好滋味來。可見性格上,說到吃,郁達夫也有他先天下之樂而樂的一面,在餐桌上更是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他興高采烈地帶著王映霞到處找好吃的,沒兩下子就把一個月難得掙回來的稿費都吃光了,王映霞心裡著急,可郁達夫一點也在乎,還笑著安慰妻子說,我們現在花些小錢,偷了師往後自己煮,就不需要到外頭吃,又省錢又有滋味,何樂而不為?
而除了王映霞,郁達夫最常結伴一起吃飯的對象是魯迅,亦師亦友,十分親密,兩人在吃食和喝酒兩方面,口味都對得上,每每魯迅收到學生或朋友贈予的好酒,通常都會轉贈給郁達夫,並且郁達夫在文章裡也寫過,魯迅送他兩瓶從紹興帶出來的陳酒,已有八九年的陳年酒色,郁達夫心裡馬上盤算,這麼好的酒,一定要燒幾道好菜才配得起——最重要的是,那時候的魯迅和郁達夫惺惺相惜,如果人的心粗了,交情餿了,吃得再精又有什麼意思?
除了魯迅,平素和郁達夫交往頻繁的文人,還有一個沈從文——只是和魯迅相比,沈從文顯然是最不愛下館子的那一個。一來節儉。二來,沈從文賣文的收入怎麼跟魯迅比?我還記得沈從文有一次提起郁達夫請他下館子吃飯,當時沈從文被生活所逼,都已經入冬了,身上僅穿著單衣,郁達夫看了心裡多少有些酸楚,尤其冒著削麵如刀的北風踏進沈從文住的地方,又窄又黴,而且冬天也沒生煤,日子顯然過得十分窘迫。於是郁達夫便請沈從文到附近的館子吃飯,還點了一道姜蔥爆羊肉,飯後郁達夫掏出5塊錢付賬,店家找回來的餘錢,全數都塞給了當時懷才不遇的沈從文。後來沈從文很老了,都整七十多歲人了,還念念不忘當時的情景,笑得十分天真,像個孩子似的對人說,那時候的5塊錢多大啊,他請我吃了飯還把找回的錢都給了我——這情景沈從文一直記在心裡,逢人就說,生怕自己會遺忘,一定要自己一輩子都不可以忘記。
而我怎麼都算不上對郁達夫特別傾心。無論是他一蹴而就的文體,抑或他顛簸跌宕的人生。我後來看周潤發演郁達夫,演的是郁達夫改名趙廉並改行賣酒之後的那一小段緩慢而迂迴的頻臨結尾的人生,而這恐怕是周潤發演過的從裡到外最文藝的角色了吧,雖然只客串了約莫兩分鐘的戲,周潤發穿件白襯衫,戴一付窄窄的圓形眼鏡,並且不斷掏出一塊小小的白色毛巾抹汗,那時郁達夫在印尼,南洋天氣炙熱,烈日惡毒,彷彿隨時可以將人燒成一團火來,可中年之後的郁達夫,情慾的火焰興許已經被澆熄了一大半,烈的反而是被激發出來的為正義為公道當仁不讓的烈士情緒。那陣子逃難的時候,郁達夫和朋友開了一家釀酒廠,釀出兩款頗特別的酒,一款叫太白,另外一款叫初戀——因為郁達夫說,喝酒就好像初戀一樣,喝得越多,就越容易醉。
如果說不同的城市,就會對不同的作家戳下不一樣的雕刻,巴黎教會了班雅明的是迷失的藝術,而日本給郁達夫留下的,卻是瀰漫著不肯退散的孤獨與哀愁,即便後來他落腳南洋,歲月如鉛,少年初靜,那一片蒼鬱的綠,也綠得彷彿一年四季都是哀傷——郁達夫真正的風流,並不單單只是在枕蓆上,而是他後來裁剪掉的生命中大量的純風景,以及他原本準備匿藏在飲食男女背後的傳奇性,他不是登徒子,也不是真烈士,正如他兒子鬱飛說的,他只是一個讀書人,一個用文字解剖和縫合自己的文人,而一個誠實面對自己的人,又怎麼可能在亂世塵俗中完完全全全的清淨無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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