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海棠進入房間,見小嫦娥歪頭沉睡,一臉蒼白,神氣微弱,豔海棠心亂得很,轉身下樓,看黑貓在尾房門口貼牆而睡,一張貓臉眯縫眼,很是慵懶,她站在一邊,門兒半掩,裡頭竟然有個男兒赤裸躺在木板床上——是金陵酒樓的跑堂夥計呢,她倒是忘了。豔海棠微笑,走了進去,興哥長身肩闊,用指尖微微觸碰,難得光滑而堅實——她心想自古嫦娥愛少年,偶爾一次甜蜜的迷戀,倒也不錯,然而如同水中花影,見其絢爛美好,伸手採摘,不可得而沾水淋漓,反添苦惱。自然這得經過好幾次的教訓——即使是別人的事例,充當是清澈如水的明鏡,認清了珠羅紗帳裡兩相纏綿,是誰都沒有分別,但明麗的星眸,嘴角的溫存,耳畔的低吟,分明是不同的。豔海棠找過簡春娘——她陪一個姊妹來求子,本來花月中人老早施藥過度,受孕不易,對方嫁入僑領家宅,難得男人待之不薄,以子嗣相報,也是應該;簡氏春娘薄有名聲,見豔海棠意態慵懶,知其不信,特地施展一套秘芳獨豔的妙法……獨豔二字,惹得豔海棠心動,原來需得擇月圓清宵,天空萬里無雲,焚香禱告,向月祈求,在小院偏僻處,闢一茅寮,竹籬柴扉,頂上無蓋,引月色照下,徐徐脫下衣裳,設一澡盆,水注滿,浮浸熱帶蠻荒之奇花十餘種,一時浮水浴紅流紫,各種花香混合成一種奇異的味道,暖洋洋的迷人氣息。
豔海棠入水浸浴,月光花氣,滲透了其肌膚其五臟六腑,花月回春,一切生機還原,似乎召喚隱秘的花神月靈,為自己送嬌添媚,只要月圓時候求之,便能豔色攝人;是美豔的秘法,也是一種神通,簡春娘似笑非笑:像我們的一個師姐,隨時感應左近的花木,稍有調息,就吸取了奇花異卉的仙氣,花與人相依,只要萬花仍在,春色就不老……豔海棠自此日益柔媚,一旁人等尾隨不斷,只覺得她跟過去並無迥異,可莫名流露著惹人迷戀的氣韻,像群卉吐芳,她是花中之王——簡春娘倒沒說什麼,可豔海棠也心知肚明,少不了要付出代價——不一定是錢財,也許紅塵浮沉,真情實意的人到底離開自己遠遠的,等於要被放逐在天涯海角,輪不到她去擄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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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海棠只要心搖神蕩片刻,便閉目小坐,觀想身在繡谷花光裡,綠潭碧水生出一朵蓮苞,清香隱隱,風動光照,花瓣舒開,只想自己赤身粉嫩的從蕊柱裡酣睡方醒,蓮花如乘風揚帆,瓣蕊全張,蓮房為床,她恍如初生,又像再世為人,不,而是花,蓮之肉身,於是無需春蕩情慾,人間的男身色相頓時不必想念——電光火石之間,豔海棠轉眼就是花光洗滌過的仙子,頃刻毫無塵垢。
興哥睡得極熟,忽地整個身子蜷縮起來,好比嬰孩還在母親胎宮裡沉睡——他嘴唇微張,放在胸前的手指不自覺擱在唇邊吮吸,更像是孩子了。豔海棠一笑,轉身離去,彷彿戰勝了自身的慾望,她還是春燈會里的群芳獨豔,無可比擬的;名義上嫁過好幾次,卻一枝海棠春欲放,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東風來東風去,她只當是移作花房且休養而已。一個青春男子酣睡,豔海棠此刻止於隔月洞門看風景畫,跟自身無關。
夢月低聲說:東家,你聽……隔鄰一聲雄雞啼叫,喔喔喔,天色其實依舊沉湎黯黑裡,一張矇頭蓋過天邊的大布還沒掀開,街上原來還有吃酒歸來的人客,清冷的空氣裡稍微說話,顯得迴音極大,更讓人覺得一切空曠得很。清夜未散,白日仍沒至——陰陽徘徊的邊界,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柳鳳眉的魂魄理應走遠了。豔海棠不覺得人生太長,雖說她冷眼旁觀的人間故事,是多個、甚至無數個人的舞臺情節;誰要來犯?她也會暗算使壞,這都沒什麼大不了。只怕這陰霾曖昧的時辰,彷彿立時死去,見不著明天的太陽;雞啼過後,隱然聞見一陣哭聲,夾雜著水音浪聲,這裡靠近城市載送錫米礦產的鐵路站,離河岸有點遠,根本難以耳聞浪花拍岸之聲——像是幻覺,卻分明清晰,哭嚎聲則由遠至近,似是就在隔鄰,然後一聲比一聲響,彷彿含冤驚慌,彷彿求告,又像是呼救,又痛極呻吟,一陣接一陣,轉瞬迴旋在天邊,漸行漸遠,近乎是天災的前夕。豔海棠心驚,如果頃刻之間天崩地裂,也許一聲叫喊也沒有,未等到泥石崩塌,便受煙塵侵襲,窒息而亡,自此形同幽冥異物。等於跟柳鳳眉平起平坐了——煙塵散盡,平地高樓處,泛起一張笑臉,藍牡丹扶欄含笑,檀香扇遮住半邊粉面桃腮,嘴角似宣告無限勝利,也好似看熱鬧,好整以暇,幸災樂禍。
豔海棠回頭問:這聲音……你可聽見?夢月搖頭。天色依舊幽昧不明,昏昏沉沉,地上人們恍如夢中,即使有夢,也是困在朦朧凝滯的山嵐煙樹,走不出去;豔海棠尋思,大概問夢花,才能知道其所以然來。她輕扶露臺洋式瓶樽雕花欄杆,靜靜聽著,可不久之後,唯剩悠悠風過,什麼也沒有。夢月走回裡頭去了,摺疊五彩毛玻璃門留下一門縫,讓東家待會兒進來。豔海棠斜著身子,手指支著額頭,霎那閒覺得睏倦,眼皮闔上,暫且小憩片刻——她靠坐在小圓墩,整個人緩緩睡去,凝止成雕像了。
欄杆上端的翠竹簾子微微搖晃,一陣清風過來,一個穿玉色長衫的少年躡手躡腳的,在露臺地上晃悠,他一時湊近豔海棠。端詳其睡態眉目,一時悄悄摸挲著其裙裾質地,一時默默仿效豔海棠的眉挑目語,虛點起手指,作其蘭花狀,在空氣裡來回比劃——少年輕輕低唱:海棠春睡……雙雙翠舞歡歌,慰問風流玉蛾,海棠開遍,牡丹消息如何……他隨意一拂,便拎了一件薄如蟬翼的披風,輕輕披在身上,湖色薄羅的布上倒是開遍了朵朵海棠,硃砂紅的花兒描畫得端麗工整,少年別過頭去,覓見自己肩頭披風的海棠花,微微的嗅了一下,低笑:原來是假的,走進了綺羅綢緞,再華麗也是死的,人身花身,亦是一樣……彷彿在飾演楊貴妃,在御花園沉香亭賞花,然後轉動眼波,作了一個柔媚神態——他舉起手,在下巴虛虛拖住,似是故作矜持狀。少年推開露臺門,蓮步姍姍,一步一搖,恍如身後有鑼鼓點子,拈起指頭,像是拿著花箋細看,捏著嗓子唱道:揮彩筆,寫花箋,念在樓前巧相見,莫道海棠在天邊,傳遞餘情片語,方知緣深緣淺……
簾子背後站著夢花,親眼見少年,心想此人模仿的竟是豔海棠平時的舉手投足,她不動聲色,暗中觀察;只見少年邊舞邊行,來到樓底轉角處,只要順著窄廊走去,便是後院了——少年似沉溺其中,沒有察覺,夢花忽地說道:牡丹消息如何?來人難不成只是意在春燈會主人?少年一驚,隨之即微笑:阿姊有禮,想不到欲曙天時還未成眠,驚動你了。夢花笑問:免禮,只怕你又是哪一個高人派遣而來的……少年一笑:別怕,我止於路過,尋常日子總繞避而行,春燈會大號誰人不知?梨園弟子江湖老,臺板粉墨避諱風月花寨,為免人前是非呢。夢花冷笑:雌音鶯聲,果真是唱花旦的料子,說得倒好聽,假託戱行之人,就能脫身麼?少年淺笑:豈敢豈敢!我叫玉郎,阿姊想起了嗎?夢花心裡忽然洞明清亮了,這玉郎不是曾在那絳仙盤裡現身?少年再行禮:當時有厲鬼柳鳳眉潛藏其中,你東家玩起請絳仙,我即姑且通知一字半句,希望可以解圍……夢花失聲:原來是你!還倒是誰呢?少年淡淡道:這沒什麼,實在是有事而來的,卻與你海棠東家無關。夢花問:你找的是何人?少年忽然懦懦的說不上來了。夢花故意說:那你是誤打誤撞,進來也是個不速之客,不讓你留下手指腳趾,豈不便宜了你!少年嚇了個臉孔蒼白,顫聲道:我是來會一會那後房的哥兒,別無惡意……見少年怯生生,夢花笑道:那他是你的誰?值得你冒死一見?少年低頭,無言片刻——夢花詫異,非親非故,隨便說個因由則可,不回答之中似乎隱藏玄機?少年低首行禮,抬眼微笑,做了個拈花的手勢,輕聲細語的:小阿姊,人世間諸多事情,總無一個來由說法,可各有前因緣分,因果成熟,自會開花果墮……夢花笑嘆:為何我遇上的老是愛說道理?一套接一套的?
少年含笑將兩邊披風一撥,如同蝴蝶展翅,整個人冉冉升起,翩翩的飛了一陣,又再回來,盤桓飛飄,似乎戀戀不去的樣子;夢花眼前迷離,不覺看得痴了,那蝴蝶少年竟悠悠的低吟起來:桃源洞裡情絲牽,任教蝴蝶意纏綿。才郎荷花交相映,無風無雨話聯床……夢花笑問:你這淫詞豔句,唱與誰人聽呢?蝴蝶少年道:莫道情濃風月淫,常人只求歡好,卻不知即使一句聲語,一個眼神,也到底是讓人回味半生了……夢花笑道:越發露骨了,你是戲文演多了,活在戲臺上,以為是戲中人。
蝴蝶少年搖頭,笑道:你們總認為身在戲臺上是虛妄,殊不知活著也是如夢,一切種種,無不恍惚似夢呢。夢花只道他顧著述說生之幻影,藉此轉移,一邊點頭稱是,一邊暗地捏著檀香粉團,適時誓要他現形——少年哎一聲,低唱:休作妖孽一例看,回憶年少歌舞事,歲歲楊柳暗迎春,君渴任之入仙源,粉蝶獨愛郎風雅……夢花冷笑:冥頑不靈,說來說去都屬情慾齷齪之事……反手一個準提聖母鏡照過去,鏡光流動,少年振翼拍飛,避開,悽然笑道:小阿姊,莫要這樣,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也是情之所鍾,但求高抬貴手!夢花說:你只當自己是白蛇仙子呢,我才不做捉妖的法海!少年淺淺甜笑:那極好,不做法海三代好!夢花翻白眼,笑罵:小妖童!話還不曾學說好,就得找情郎了,那是不做媒人三代好。少年玉手一撥,披風解開,一臉眉梢眼角皆帶春色,懶洋洋的說:小阿姊,你倒是潔淨冰清,可惜終歸你還是遇著命中冤孽的……
夢花笑道:你越發的上頭上臉了,胡扯到我的身上來了。少年輕輕喟嘆:所謂冤家,不見時想見,見到時則相對無言,他再錯,也怎麼不怪到他頭上,他說謊造假,再如何拙劣,也就相信他的理由,只要他理睬自個兒一下,等於是天雨初放晴……夢花淡淡的:我自是省略了這些,少了什麼前生冤孽,日子還是過得好好的。少年兩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柔柔的說:你始終還是會遇到,到時再說這句話還來得及。夢花轉身,把後院的柴扉開了,少年飄然而過,在後門含笑致意,招招手,夢華啐道:快走!別在我面前亂晃!少年化為一隻玉色蝴蝶,啪呀啪的,飛入朦朧的天光裡,唯聽他還在唱:玉貌天然無粉飾,素馨斜插髻雲蟠,不著湘裙拖六幅,藕絲紅褲只單穿,廣袖白衫方及膝,長拖繡帶與翩翩,郎君今宵未入夢……雲天西邊但留一抹月影,孤零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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