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微笑,不願意給我正面答覆——他們說,人們聚精會神地注視一幅畫,最長也只大約是12分30秒。於是我望著他,把他想像成一幅畫,而他則安靜地凝視著沙漠,一聲不響,像一張空白的沒有寫上地址的信封。於是我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那金光閃爍的沙漠裡頭,一定埋藏著一些他不想告訴的什麼。我記得人們面對視覺注意力考核時,會先快速掃視邊緣和輪廓,找出其中的情境識別點,然後才會留意次要細節。而把我的視線緊緊扣押的是,曬紅了的沙漠上,一座孤傲地對著朝陽挺起下巴的沙丘,那沙丘的背脊,看起來有點像一頂帽子,又有點像被蛇吞進了肚子裡的大象,然後我看見盤旋在半空的直升機,它的機翼像忽然像刀背一樣滑下來,悄無聲息地劃破了小王子的一角圍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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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面對一連串的提問,他還是一貫的沉默,天長地久的沉默——聖修伯里,你聽到我的呼叫嗎?聖修伯里請回答,你現在的位置在哪裡?聖修伯里,你第一次遇見小王子是在哪一座沙漠?如今小王子也已經120歲了,他答應飛回來為直升機加油的時候會親自告訴我們答案的,因為他說,燃料裝得太滿,直升機就不夠靈活,他必須得飛回來為飛機加油,那時候再告訴我們小王子和蛇之間其實有一條神秘約定,他親口答應過的——但後來我們都呆怔在現場,哀傷地抬起頭,天空上的雲朵不知道為什麼,滿滿的彷彿都寫著悼詞,那些把消息帶回來的人說,他以聯軍偵察航隊飛行員的身分,開著當時最新的閃電偵察機,飛返他的故鄉法國的格勒諾波和阿努西拍攝高空相片的時候,戰機突然失去聯繫,至今尚未回航——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會在重讀小王子的時候想起他。像想起久未聯繫,彼此的學生號碼就只差一個數字的小學同學。而我想起的,卻是他12歲的時候撒了人生的第一個謊。面不改色。淺藍色的眼珠一派鎮定。像早晨濃霧剛剛散去的天空。乾淨如新。他一路跑進停機坪一路揮著手對他熟識的飛機師叫嚷,我母親答應了,我母親答應了,我母親答應讓我接受洗禮了——真的?聖修伯里,你沒有騙我?那飛機師挑起一邊眉毛,半信半疑地朝他喊回去。
想到這一幕我禁不住就笑了。原來一位飛行作家的第一個句子,竟然是從一句謊言開始。可如果一句善意的謊言可以扭轉一個人的一生,為什麼不呢?而飛行,我那時才明白下來,對於這一生註定要和天空貼得特別近的人來說,原來是一場洗禮,一場天空的洗禮——甚至,在某程度上來說,《小王子》不也是一本《聖經》嗎?一本大人們一旦面對面和孤獨侷促地相處時,就會安靜地從口袋裡抽出來翻閱的《聖經》?書裡頭的每一個章節,如果你讀過就會知道,都是從前的倒影,都是未來的索引。關於愛。關於守候與墜落。關於看了43次日落映照下的落寞。關於一朵玫瑰的驕縱和一隻狐狸的馴服。 我常在想,如果沒有小王子,我們如何大方地原諒人們萬紫千紅的虛偽?我們如何安靜地修復自己別來無恙的孤獨?
我記起少年聖修伯里第一次坐上飛機,副機師問他,飛行員請回答,變成一隻鳥的感覺怎麼樣?他興奮得有點口齒不清,報告機長,感覺好極了,就好像在看立體模型。而也是那一次,他撒的謊總算讓他可以提早鑽進機艙,然後將渴望飛行的夢想抽出來,用力拋向天空,讓它破繭,讓它飛天,讓它變得更加立體——他記得很清楚,他在機上小心翼翼地發問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麼飛機要有兩雙機翼?
很快他就為這個問題找到了答案。他在寫《小王子》的時候,已經在非洲和南非接受郵機飛行員的訓練,甚至用自己的飛機挑戰過長距離飛行記錄,並且在天空上滑過鐵盧,在利比亞沙漠遭遇意外,也在瓜地馬拉墜過機——那兩雙令他疑惑的機翼,漸漸變成長在他身上的翅膀,不再是被他操控的機器,並且把所有可能在天空完成的夢想,讓他一一經歷。
可我最想從聖修伯里口中探測的是,《小王子》如果有很大一部分是小時候的他自己,是他在餐廳的餐單和家裡的桌布,一抓到筆就會畫出來的,一個和他一樣有一頭風吹麥浪般金黃色頭髮並且有著貴族背景全名特別冗長但卻一直都不肯長大的小男孩,為什麼整個故事的情節偏偏沒有飛行?為什麼書裡主要場景的設定是寂寥的沙漠而不是溫暖的油菜花田?尤其是,我多麼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哪一次的飛行,哪一個因為飛機故障被逼降落下來的沙漠上,遇見了小王子?聖修伯里喜歡沙漠。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決定把小王子的背景設定在沙漠上。因為他總是把沙漠,理解成了永恆。也因為他同意小王子說的,沙漠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總在不遠處埋藏著一口井。而我沒有到過沙漠。沙漠從來不是我前世的鄉愁。我只覺得愛情和沙漠在某程度上出奇地相似,都神秘,都危險,都美麗。你如果為了解渴而在沙漠上找一口井,那你就得承擔在沙漠上可能遇到的風險。
而對於愛情,聖修伯里原來也一樣的戰戰兢兢。他遇見他的妻子時,她正在為她的外交官夫婿服喪,可聖修伯里對她一見鍾情,不顧她的孀寡身分,帶她飛上半空,然後在飛機上向她求婚——他深愛的妻子一直是他的玫瑰,但他後來還是遇到了他的狐狸,有過背叛和決裂,也有過挽救和傷害,和所有在愛情裡浮浮沉沉過的我們,其實沒有兩樣。在愛情關係裡,聖修伯里是飛行員,不是小王子,他不是活在一個只容得下一個人和一朵玫瑰的星球,他的多情和他的深情一樣的枝椏茂盛,因此最後傷害他的妻子至深,他的妻子後來甚至因而輕微憂鬱,嚴重失眠,必須住院治療。我記得聖修伯里說過,他向他的妻子求婚,地點就是在阿根廷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因為在飛機上,他才可以真正的放鬆,真正的靠近長出翅膀的他自己。可是每一個飛行員在降落和起飛之間,總會遇上許多他願意付上時間照料的玫瑰,也總會遇上要求被他馴服的狐狸,狐狸的溫馴和玫瑰的驕傲,偏偏都是他所要的——愛情不應該是固定的航線,而飛行員在一鬆一緊的拉扯之間,最容易被磨損的,往往是忠誠。
反而是對於聖修伯里的下落不明,至今都還是紛紛紜紜。有說他被德軍的雷達偵測,因此遭戰機擊落;也有說由於吸氧器故障,他在昏迷中墜機;還有一說,這一說比較接近他的個性,他因貪念蔚藍海岸阿格的風景而低空飛行,機身撞擊海面引起爆炸——層層推測,其實都沒有辦法把浮在半空的嫋嫋悲傷抹拭乾淨。就好像MH370,尚未回航,是解釋下落未明的最後一道線索,而這脆弱的線索卻鋒利無比,明明把雙手割得血肉模糊,可是等待了7年的人到現在還是緊緊抓在手裡,還是遲遲不肯放棄——飛機可以被劫持,可是回憶不可以,回憶的風葉也許會越轉越慢,可是隻要有風,即使細微如嘆息一樣的風,它還是會慢慢的又開始轉動起來。
聖修伯里算不算一個很棒的飛機師?答案未必。他不算是飛行技術特好的飛行員,偶爾會犯錯,也發生過很多事故,他不會做特技表演,也不擅長利用風勢,但重點已經遠遠脫離他是不是最好的飛行員,而是在飛行的時候,他看見了什麼?他思考了什麼?給我們留下了什麼?當他從雲端望下來,他說過,生命就好像萌生於廢墟凹洞中的綠苔,周圍到處開著冒失的花朵。而我對他的感激,是他從來沒有忽略一片綠苔面對孤獨時的感受。他不單單是一個飛機師,也是詩人,是小說家,是童書作者。而且他把每一個大人都當作小朋友,他的《小王子》其實是寫給那個心裡面其實還住著一個不願意長大的小朋友的大人們看的,用孩子們的口氣,陪失落的大人們說話。
可後來小王子還是遇到了蛇。那蛇像一條金鐲子,冰冷但溫柔地盤結在小王子的腳踝,誘惑小王子說,它可以帶小王子到很遠的地方,遠得只有乘船才到得了的地方,而這多少預告了死亡正向小王子移動著腳步。飛行是聖修伯里這一生的功課,他其實就是從飛機上墜落的小王子,他最終還是要回去那個像孩子般乾淨的星球,照顧他的玫瑰,對他的玫瑰負責。而且因為路途遙遠,他沒有辦法帶著這個軀殼一起走。因為執著因為業報因為眷戀,人類的軀殼總是太沉重,正如佛家所說,總得放下,才能走好。於是離開之前的最後一趟飛行,聖修伯里戴上飛行帽,架上飛行眼鏡,跑道上空無一人,機場外是個安靜的郊區,疏疏落落的路燈,意興闌珊地照著,他低頭看了一下手錶,他很滿意自己一直是個嚴守職業操守的飛行員,他知道他一定會準時飛回屬於他的B612 ,蹲下來,趁猴麵包樹的種子把小小的星球撐裂之前將它們剔除乾淨,然後取出屏風,為玫瑰花遮風澆水,至於狐狸,狐狸一定會準時出現,一切還是會和舊時一樣。一定會和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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