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嘉仁/如果能多談兩句——致李錦宗先生

如果能多談兩句，當你已無需赤足
日夜趕一條泥濘崎嶇的路
無需揹負一座山的夜色
而不濺溼蟲鳴，不踏破晨霧的夢

你的行囊最深處是雨林
最寬廣的年輪，若如紙卷般攤開
沿途所有的葉，已落未落，茂密或稀疏
無論明處暗處，將逐一排開清晰名字和影像
並同步生長、枯萎及腐化，在所有交疊著的
曾經過境的季候風裡
你低眸刻畫，沒有等高線
一張不會有邊疆的植物分佈圖
不停補上新的殘葉，舊的幼苗，乃至
野草和流失的水土
追問停留的水氣，遺漏了的那場洪水
是虛，是實？
只有深夜能捲起圈圈年輪
你睡在層層疊高的葉片之上
它們在你的夢裡迴歸
所屬的紋理之中

如果能多談人生，當你偶然讀到
溪水的紙面，砂粒串起的字句
許多人略過的，幽深大海的伏筆
而沉重寫下
“如果還真有另外一個30年”
“如果他還沒有遠離我們而去”
——飛鳥倒影掠過，你遂寫下
“他是一個不喜歡受到約束的人”
（我交給你一片飄自東海岸的葉
結著半個世紀的鹽
你說你聽過那些年的海風）

如果能夠多談，比如美食
趁著匆匆結束的一頓飯，或一個會議
比如個人，不為人知的嗜好與
悲喜，病痛的問題——如果，都來不及
所有遙寄的詩行都將不著邊際

如果終能深談虛實的問題，當你
無法親筆
描繪一片劃過天際的葉子
啄木鳥為你在久等的括號內刻上年份
你已在古老的岩石上坐下（身即是葉，葉即是身）
延續的夢境是實，是虛？（不斷走出來，進入另一個）
如果在夢中說夢，甚至庸俗的夢想
你或許如常微笑不語
無光的所在本來更加空曠

如果遠行前還能多談，關於路上天氣
你演示一場勢必更長久的靜默
卸下肉身和文字
讓光的語言，自細胞的間隙外溢
（總會有安靜細讀的人）
你終於輕易俯視時間，看見一張
連接一切事物的
無邊的網，和塵土般
山的整體
不再揹負什麼，或細細辨別什麼
你和行囊一樣寬廣，透明而輕盈
剩下的足音也已交還給山谷

如果還能多談，你依舊微笑不語
或許早已看見，許多文字的饗宴
最終杯盤狼藉，徒留寂靜，何況
崩塌的山體，潰散的雲，消失的
海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