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在某个不睡觉的夜,L和我讨论关于梦的现象。L说他的梦境是无色彩的,大概像是在记忆中的童年,那个只能显示黑白两色的电视画面。L说,因为出现有无色彩的区分,他可以轻易地分辨梦境和现实之世,分辨虚幻和真实,于是梦醒时,可以清浊不混、爱憎分明地生活着,而我有时会羡慕像L这样的人。
我的梦境一直是有彩色的。做过的梦里,似乎只出现过一个黑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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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梦境里,是一个撒着黑雨的夜,我自小最怕下雨和闪电了,窗外轰隆雷鸣,父亲神色冷峻,连带周遭的空气也被湿冷的寒意入侵,凝重而沉静。父亲高举的右手握紧着细长的藤条,看来很生气,气得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每次电光闪现后,雷声震耳欲聋,电光也显得苍白而愤怒,从玻璃百叶窗气冲冲地闯进屋里,直射在父亲那张色彩失真的脸庞。
父亲瞪眼怒目,一副至高无上的神态。从父亲俯瞰的视角,我双膝跪在客厅的花砖地上,挺直的背脊,昂首对瞪,倔强而毫无半分敬畏,仿佛分到了一个叛逆女儿的角色。那双疑惑的杏眼里似藏有恨意,俨如两个湖水高涨的湖泊,湖水越是波动,那眼睁得越大,誓死坚守,绝不让湖水满溢而冲塌湖堤。
父女两人这样坚持到最后,女儿逐渐模糊的眼眸,已经看不清父亲的容貌细节,巨大的身体慢慢地变成二维空间的黑影,如同执法者,从灰白的墙壁直视着我。
父亲手中的藤条终究如剑雨般挥下,抬手就打,厉声呵斥,声声覆盖过雨夜的雷鸣。仿佛叛逆者唯一的结局,是一只最终被降伏的困兽,从忤逆的怒吼到委屈的狂哭,无不凄厉,哭声终于把梦境撕开,破解。在狂哭着醒来的下半夜,还一直抽泣,涕泪俱下,身体弯屈,收缩成一个畸形的S,恍如那肉身的痛是真实地发生过,大花图案的枕头套湿透了,额前的长刘海和左侧的头发也被沾湿,还有点黏糊糊的。
梦像一个房间,有的没有门,或者门会忽然消失。像房间的梦,有时用来囚禁犯错的孩子,而在很多年以前,我亦曾经被囚禁在那里。
有时,我的梦有很多个房间、很多道门,于是梦回的过程俨如艰难的逃逸。每道门需要逐一打开,从最里边的房间开始逃离,顺着方向摸索到最外边的房间。每次逃离,从勇敢至恐慌、畏惧、崩溃,从口里吐出近乎绝望的呢喃,似自说自话的呻吟,又似求救的叫唤,梦回的同时呼喊着醒过来亦是曾发生过的事。
我从来便是多梦的人,梦境多纷纭杂沓,有些梦在醒来后,印象还在,有些梦醒来就不记得了。
在那个黑白梦境里经历的,仿佛虚实相生,像一株张牙舞爪的蔓藤,从梦境里不动声色地攀爬到梦境之外,肆无忌惮地伸长到一天的日常里。犹记得,那个梦后接下来几天,心情陷入深海般的黑暗地带,又似海水退潮,一直退至海床显现。甚至,我曾怀疑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有时,那梦中的感觉又像抽烟后淡淡的烟草味般残存,滞留在衣物上,然后渗入肉身,成为记忆细胞的一部分。那个黑白梦境里发生的事,还有失色的父亲,宛如生命派给现世的我的课业,犹如老师催促学生写功课,强行迫使我用心反复思考和练习,直到产生抗体。
或许,梦回也需要练习。尤其是从梦魇醒过来的时候,先把周围扫视几遍,身躯多半是僵硬的,而无论多疲惫,我总记得强迫自己起身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布幔,窗外有树,树影在摇摆,有光,是温暖的月娘,仿佛在寻找现实之世的线索。接着,天渐渐就亮白了。
类似“起身站起来”这样的说话,父亲说过无数遍。大学毕业后赖活在都城,一个女子独自生活并没有想像中的顺境,可是,即便在最潦倒的时候,也绝不会想要打电话回家跟父亲求助。
和许多人一样,L说,梦隐喻着某种思想的倾向,暴露了我们深海般的潜意识,或者内心不被承认的暗处。
即便在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在冠病疫情暴发之后,也有那样某个行动管制期间的夜里,我梦见人类居住在一艘很庞大的飞船上。我从大玻璃窗外,看见鹅黄色的渡轮穿行海域,水天一线,蓝湛湛的,辽阔的景象让人观望得忘我。我禁不住地问:“为什么这画面可以这般美丽?”有人走过来,在笔电的键盘上按了一下,并说:“假的,”窗外瞬间变成黑漆漆的。接着,警报噫呜噫呜噫呜响了,仿佛高吭的悲鸣,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有人推了我一把,开始撤离了,于是我跟着所有惊慌的人四下奔走。
可是,在茫茫的外太空,我们可以逃去哪里呢?我知晓,无处可逃或者逃不去的时候,便要一直羁留在梦境里。在经历过去无数次反复的练习之后,我似乎已知晓逃走的方法。可是那个黑白梦发生的时候,我还年轻,轻得忘记了长幼尊卑,冥顽不灵,忘记了父亲过去的教诲。
唯独没忘记的是,父亲说过的话语。
早年家境并不宽裕 ,父亲便和我们姐弟妹说,得努力求学并考获好成绩,顺利报读国立大学,父亲说我们家负担不起私立学院和大学的昂贵费用。兴许,因为父亲是生命中最敬重的人,在父亲面前,我从不愿展露怯弱无能,于是努力长成好女儿的样子。
过了些年,父亲的生意渐入佳境,自此晋入小康。高中毕业后,我离开父亲和家乡,顺流南下漂到都城,在马大深造。隔了一年,妹妹中学毕业,成绩并不理想,以至无法跨进国立大学的门槛,没料到父亲竟掏出一笔积蓄,让妹妹报读私立学院。因而,我心有不甘,觉得父亲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看似年少的怨怼,实际上是深藏在骨子里的阴暗人格。
后来,我曾写信给父亲。在大学宿舍的深夜里,提笔写下心中的愤懑,大略记得那些质问、无礼的文字,字字铿锵有力,锋利如同匕首。天亮了,把信封死后,便骑着摩托车,投入大学路边的红色邮筒,扬长而去。
接下来的学年假期,我北上回家,父亲从未提及那封书信,仿若他没有收到信那样,仿若他从来没发现我年少的狂妄和嫉恨。每天,父亲如常把自家栽种的番石榴摘下,洗净切好并摆放在圆饭桌上,然后骑着老残摩托车,到街上的裁缝店开门做生意;若遇上傍晚下雨,我便驾驶父亲新买的灵鹿轿车,去接父亲下班,摩托车便暂放在店里。我们如常说话、吃饭,然后一起坐在21吋的彩色电视机前,听看晚间8点正的新闻报导。
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已不年轻,父亲也到了杖朝之年。冠病病毒肆虐下,已接近一年没回家探望父亲,前些天打电话给他,我终于问起那封书信的事,父亲说他完全没印象。一个父亲踯躅到生命的尾端,似乎没什么该记住的,也没不该记住的。也有那么片刻,父亲想说些事,话吐到嘴边,兀自停顿良久,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孩丢失了什么似的。
近年,父亲的听觉开始退化,记忆也渐渐消褪,宛若一朵晚间闭合的太阳花,可太阳花在正午时也曾面向太阳,沉默而坦荡地爱着。回忆起年轻那时,也许父亲他不忍责备那个现世的女儿。
从未曾听父亲说梦,好奇父亲的梦是否有色彩,是否亦曾梦见我,他梦里的女儿又是长什么模样的呢?
至今,我仍然没和父亲说过那个黑白的梦。
突然想起,后来L和我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联络,视我如同陌路,从此不再踏入我的生活界限。他的梦是否依旧黑白分明?我不知道。
我依旧多梦,梦依旧似真似假。或许,也会有那么一个时空错乱的夜里,再度梦回少女蹁跹,宛如叶子在萧瑟的风中、在无数个慢动作的旋转之后,缓缓降落,在触碰土地的那一刻,听见一声极细微的脆响,寻声望去,隐约看见一个安静的女儿,依偎在巍然挺秀的老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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