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白石老人已近90,深居简出,不肯再接见那班把他的画当货物,几十张几百张,一口气订了囤积起来的鲁莽客了。
白石老人老得有点返老还童的时候,变得有点聒噪,可喜的是,口齿还是十分清晰。很多小时候琐琐碎碎的趣事,他担心再不说出来,迟些时候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因此总是一逮着机会,就口若悬河,滔滔地说与亲近的人听——而且白石老人颇有说书人的天赋,明明支离破碎的往事,经他把细节凑到一块儿,都说得好像静寂的午后,屋外刮起的不请自来的风,那风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煞是舒心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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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时候白石老人已近90,深居简出,不肯再接见那班把他的画当货物,几十张几百张,一口气订了囤积起来的鲁莽客了。也在那一年,他迁出北城后门雨儿胡同,那所政府专门为他修整的新居,迁回西城的跨车胡同15号的“白石画屋”。常常,齐老坐在特制的安乐椅上,一整天晃悠悠地掉进回忆里不肯爬起来,屋里的一砖一瓦一琉璃,他仿佛一脱口就叫得出名字来,连树上栖息着的鸟,那啁啾落到耳朵里,也感觉分外明媚。并且白石老人很多年前已经给自己的终老,作了素净但坚定的舗排。他给自己选了块地,就在旧北京外城西的陶然亭,承蒙当时慈悲禅林的住持慈安和尚大方,将亭东一块空地割赠,而那地方是白石老人看一眼就欢喜的——高敞,向阳,而且周围又有苇塘环绕,静中有境,齐老尤其害怕子孙在他大去之后,浩浩荡荡,将他运回湖南家乡,因此还慎重留下一纸委托书,把百年后的骸骨事,坚决给自己定了下来。
至于我,我特别爱听的,是白石老人说起他小时候,祖父教他识字那一段旧事。他说小时候要是遇到冬天,祖父身上只有一件穿得毛都掉了一半的黑山羊皮袄,于是就将皮袄的衣襟打开,把他裹在胸前取暖,怕他受了风寒,隆冬则捡些松枝丢进炉子里烧火取暖,然后祖父就抱起当时只有4岁的他,拿着通炉子的铁钳,一边蹲在炉边烤火,一边在松柴灰堆上,一笔一划,写出个“芝”字,对他说,这“芝”字你要牢牢记住,是你的名字,纯芝的“芝”,切切要把比划记清楚了,马虎不得——而这个“芝”字,就是白石老人认得的第一个字,而他祖父其实也没正经进过私塾,断断续续竟也将他认得的约莫300个字,全教给了齐白石。
“白石山人”名号由来
我尤其喜欢齐老的的号,那是小时候老师给他取的,听他说,那是因为离他家不远有个驿站叫“白石舗”,所以老师就叫他“白石山人”,这名号他自己也中意,仿佛叫着叫着,那淳朴的意境就浮上来了。而他后来的作品,一直都没有丢掉山村客的朴实,还有野孩子的天真,虽是木匠出身,虽然画得特别好的都是小鱼小虾,不是旷世巨幅,作品更常被评说格调不高,气韵不够空灵,可他画里有情有趣,莹润亲和,显然是个活得兴味盎然的人,这也是我喜欢齐老的因由,他的淳朴,淳朴出一种境界,闪出的,尽是旧山旧水的光影。
而且白石老人爱走偏锋,在他之前的大师们画山水,都是石分三面,格式是固定了的,可到了他手里,却打散了山水画的认识形态,远处画个圆包山,然后加几波水流,最后出其不意,将一个大太阳搁在上头,就手一抽把笔给收了,因为他说,山水就是要有灵气往来,而非落入前人定下的圈套。
我特别记得白石老人说过,刻印和做人一样,最忌拖泥带水,他55岁才到北平,一边卖画,也一边替人刻印,他当时还投宿法源寺,有人慕名上到寺庙向他讨教刻印技法,他从善如流,捻须微笑,把收藏的印石小心翼翼地取出,当场奏刀,把刻印的刀挥得呼呼有声,让上门求印的人,莫不看得目瞪口呆——他说,刻印等如写字绘画,既然写字画一下笔就不重描,那刻印也一样,一刀下去,决不回刀,同时只朝两个方向,纵横各一刀,刀法主张健全有劲,完全顺着字的笔势下刀,从来不需要在石上描好字形才下刀。白石老人常挂着在嘴边的是,世间事,贵痛快,更何况篆刻求的是风雅,一拖泥带水,斟酌着在石上来回盘旋,把那字的神韵都弄丢了,字和石明明貌合神离,又怎么会好看呢?想想做人又何甞不是如此?我看过白石老人的刻印版图,那笔势苍劲有之,执拗有之,最重要的还是,一蹴而就的洒脱劲儿底下,带着几许春风拂面的清凉和温柔。我尤其喜欢他刻的那几块,“马上斜阳城下花”、“叹清平在中年过了”、“前世打钟僧”,全都印中有意,意中带境,可以想像如果有机会将那刻印握在手里,除了沁心的冰凉,还有字句里的感叹和惆怅,将会是如何涓涓地往心怀里窜去。
和梅兰芳亦师亦友
我其实也向往白石老人和梅兰芳亦师亦友的交情。看似疏淡,实则坚固。到现在回想起来,最让人感叹的还是梅兰芳肯放下身段,不但尊师,还重道,因为认识梅兰芳的时候,梅兰芳已经是姹紫嫣红的梅兰芳,但齐白石却还不是后来的齐白石。当时梅兰芳初学画,托齐如山把齐白石请到梅宅,亲自敬茶拜师,虚心讨教,那当儿齐白石已经58,而梅兰芳才刚25,已经誉满京沪,名气之响,无人不晓,而齐白石对梅兰芳留下的印象极好,与人提起初见梅郎,尽说梅郎文质彬彬,洵洵儒雅,对齐老更是毕恭毕敬,甚至还亲手舗纸研墨,然后垂手含笑,退居一旁,等齐老下笔。齐白石见了一时高兴,一口气画了好几张虫鱼花草相赠,还一边挥毫速描,一边把心得细心授予梅郎,而梅兰芳为了答谢白石老人的教导,事后即兴唱了一段《贵妃醉酒》,因为知道这一折齐白石最是爱听。
另外梅郎庭院里养了许多奇花异草,单是盆景牵牛,品类就有上百种,绚烂壮观,有许多连齐白石都没见过。后来齐老爱画牵牛花,常到梅宅观赏写生,渐渐与梅郎结下深厚情谊,而千娇百媚的牵牛花,后来也成就齐白石最具代表性的题材。
对生活随遇而安
白石老人一生颠簸流离,命途多舛,63岁的运程更是风雨如晦,曾遇一劫,大病一场,七日七夜,人事不知,醒来后仍懵懵然,不知今夕何夕,直至大半个月后,神智才慢慢苏醒。可见齐老命中注定要经此一难,才能焕发新的神气,以致劫后整个人,整个画风,还有整个刻印的气魄,都欣欣然,重新活了过来。后来白石老人往长沙一游,给算过八字,并善意提点,若怕再遇劫难,就建议用瞒天过海法,主动在岁数上先加两岁,即可趋吉避凶。齐老表面虽依循建议,但心底另有盘算,只想顺应天命,不做强求。奇怪的是,旧时之人,对生死其实看得比我们还开。白石老人85岁那年,得一梦,梦里他一个人站在余霞峰的居所借山馆,忽然看见对面小路有抬殡的经过,他好奇望了一眼,看见殡后随着一口空棺,没有上盖,并且朝着他家里疾步前进,他心里打了个突,在梦里想,这口明明是我的棺材,为什么走得如此之快?醒来后白石老人一点也不惊慌,反而释然,恐怕大去之期已近,自己快要和这个世界辞别,而这对他来说并没有不好,因为他说过,“寿高不死羞为贼”,他这一生诗书画印,四绝名满,还有什么好遗憾?
白石老人大去之际,依据他之前嘱咐,将刻着他姓名和及籍贯的两方石印,还有一把仗着走路至少30年的红漆拐杖,并排着一起入殓。白石老人画山水,总是先布局再立意,总是反复构思,就因为不想和前人雷同类似,“胸中山气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 ,所以宁可下笔前多费神思,可到最后,人之大去,往往身不由己,我看过白石老人留下的遗容,端庄安详,戴着他平时爱戴的貂皮济公帽,也将他经历过的人世沧桑,温顺地平铺在脸上,嘴微张,白胡子蓬蓬的拂在颈项,仿佛一切都放下了,又仿佛睡一觉很快又会醒过来,然后倚着拐杖到琉璃厂荣宝斋,和那里的工人闲话家常,更仿佛他会好像他画的钟馗一样,形貌温和,脸上透着一股文气,一点也不狰狞,随时还是会兴致勃勃地带着一颗良善之心,回到人间来戏耍一场。
白石老人的勾画,清润如洗,动人之处,完全在于童稚,在于性灵,在于胸襟,在于生活的历练并没有击碎字画上淳朴的灵韵,我看着总是没来由的欢喜,就好像中国画的学问和境界,往往不在画,而在题。所以看着白石老人一路渐入佳境的画,反而更喜欢他还未迁至北平,在山野和乡间,见着什么就画什么,画里的意境,比如他画的《送学图》,画里的学童把日日遭阿母催上学堂视为苦事,因此就顺手题上“学得人间夫婿步,出如茧足返如飞”。还有《石门二十四景》的其中一幅,暮色未合,画里的远山和近水,既肃穆又妩媚,轻轻给题上“省却人间烦恼事,斜阳古树看鸦归”,那群鸦乱飞的雨余山态,经题一点,画里的意境益发活过来了。日晴合掌输山色,云近黄河学水流。我们要向白石老人学习的,除了他的字画和刻印,还有他诗句里对生活的随遇而安,没有主张,有时候,就是最完美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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