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多斯 | 長駐心頭

“這是我們潮州人的規矩，客人來先喝茶。”說完他也坐下跟我一起喝了起來。

為了配合我這個不懂潮州話，粵語也不靈光的小輩，我們的溝通有點辛苦，但是充滿趣味。我結結巴巴地用“廣府話”發言，他掙扎著用華語跟我說話，有時想不出那個字的華語發音，就塞一個方言進去，他笑，我也笑。

老先生說這次他找我來，是想讓我幫他整理他的回憶錄。幾個月前，坤成中學慶祝百年校慶，我在臺上訪問丹斯里鍾廷森、丹斯里李深靜和他——丹斯里張泗清，希望通過他們吃苦上進故事的分享，給學生啟發和鼓勵。學生在好幾個段落熱烈鼓掌，當主持的我，聽他們講起從前也數度哽咽。可能是我的投入引起了他的注意，下臺休息時，他特別對我說，“我們那一代人，吃苦好像吃菜，吃著吃著也就過來了。”這次訪談之前，我們有過數面之緣，可是隻有在認真聽他講過他的故事，並且隨著他的故事走了一段人生路，才覺得認識了他。

我在回憶中游走，他又舉壺倒茶。“茶好喝嗎？”

我很少喝這種功夫茶，只有憑著感覺回答：“味道很濃呢！”

他又笑了。“這是老茶。我八十多歲了，老人喝老茶。”說完他站起身，走到牆角，從書櫥裡取出一個大紙盒放在茶几上。“你看，這些都是我的老古董。”

我湊過頭去看，啊，老先生把以前的一切保留得真好：他的訂婚照、結婚證書、舊護照、孩子幼年的照片甚至成績單都在裡面，而盒底一大疊或用藍筆或用黑筆密密麻麻寫著字的白紙，就是他希望我為他整理的自傳。

他把那疊紙交給我時，有點靦腆。“我只在學校待了3年，就到巴剎去幫父親賣鹹鴨蛋了。”

我接過來迅速翻了一遍。上面工整的字讓寫字龍飛鳳舞的我赧顏，而丹斯里封面上寫著的4個大字“學無止境”更讓我肅然起敬。丹斯里看我對著那4個字出神，就指著它說，“我想用《學無止境》作回憶錄的書名。因為我父親在世的時候，總是說凡事都要努力學習，活到老學到老，不可以偷懶走捷徑。”聽到近90歲的老先生還緊記父親教誨，那種發自內心的敬愛觸動了我的心。

他一邊翻看一頁頁不同墨跡，不同紙張的文字，一邊告訴我，這些都是過去幾十年他在旅途中夜深人靜時慢慢記下來的。“只有在外面我才有時間回想，才有時間寫，在吉隆坡就是不停的工作呀。”

說到這裡，門開了。潘斯里走了進來。丹斯里告訴我說：“她這個時間都會過來陪我一起吃午餐， 結婚六十多年，她一直都在照顧我。”丹斯里看著他的老伴，眼睛很溫柔。“你也一起來吧，我有準備你的餐食。”

恭敬不如從命，我隨著他們走到辦公室後面的小飯廳。食物端上來，丹斯里站起來，不等我謙讓，就先為我盛一盤。他說的還是同樣的話：“你是客呀！”我接過盤子放在潘斯里面前，她笑笑，把盤子又推了回來。“你先。”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他們的尊客敬人讓我提醒自己以後不能忘記父母的教誨。

​丹斯里的傳記，雖然我後來沒有幫到忙，可是跟他繼續見過好幾次面，也聽他說了更多故事。不論是對待家人還是經營事業，他的處理方式都給了我很多啟發。

中國社科院學者趙利棟在訪問“真正的知識分子”法學家瞿同祖之後說，他不但崇敬瞿先生的學貫中西，也感動於他的平和謙讓。趙說，每次訪談完畢，97歲的老人一定站起身，拄著柺杖送他到門口。想想現代人，誰送你到門口呀，誰向你敬茶呀？更何況是大企業家、大學者、或是政治人物。他們的時間多寶貴呀，地位多難得呀！可是人們忘了真正讓人記憶的、懷念的其實與地位高低，書讀多少無關，發乎心的禮才讓人長駐心頭。

丹斯里張泗清就是這樣笑眯眯的存在我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