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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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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发布: 9:01am 19/11/2021

散文

花草

陈颖萱

香菜

散文

花草

陈颖萱

香菜

陈颖萱/野草家花

作者:陈颖萱

大约两个月前,屋友从便利商店买回来了种子。她把那些种子撒在混合了她从芭场挖回以及从商店买来的泥土里。在她的香菜盆旁边我另置了两盆同样刚播种的太阳花。于是开启了每天晨昏为这两种植物各浇一次水的种植生活。

过了几天,我的太阳花幼苗终于破壳而出,还慢慢顶立起那原本保护着她的瓜子壳。屋友的香菜也开始长出幼芽,细瘦的主干肩附着两片嫩叶,煞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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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启此次种植生活之前我是另外种过一棵条纹十二卷的。她有美丽的白纹相隔在叶片之间。从身形来看,她娇娇小小,却每天都努力向上。所以我给她取名叫扬扬。那时正值我的博士班开学期。硕士课程结束在即,我便选择留下来,在那所我已逛荡经年的多树校园继续研习。希望能把自己种植成知识河畔的一棵树或一朵花,常年聆听那流水沥沥。

某天,在我平常阅读的开放式空间多了两张新来的高长桌。类似咖啡厅常见那种。每到午后,阳光筛过窗外摇曳的槟榔树叶洒在那方亮褐色木纹桌面,阅读或写字便增添了几分韵味。当槟榔果逐渐成熟时,总有几只麻雀在树树间争食跳跃,叫出几声唧唧。那时觉得若在桌上安放一棵小植物,配上我的书本或笔电,哪怕开放式空间再闷热,路人们的脚步声再吵杂,只要心无旁骛便也是个很有feel的“研究室”。于是乎,扬扬走入了我的生活。

生平首次豢养植物,我把扬扬养成了宠物。每天早晨开始研习之前,我给她浇几滴水,然后把她放在高长桌上与我共享接下来的整日风光。有时,书读累了字写倦了,我便望向静静站立在眼前的扬扬,看看她那可爱动人的模样然后再继续努力。有时,换了一本新读物或是带了一份色彩缤纷的午餐便当,我便让扬扬靠过去再帮她拍几张“景物照”,日子在如火的热空间里过得充满激情。

或许是我太过呵护扬扬了,以至她喝水太多光照太少(阳光过猛的午后我都帮她遮阳),两个多月后她便开始收缩变青,最终糜烂。就在我不忍心看着她继续受苦而决定把她埋葬在视线范围之内的那天早晨,有个妇人来到我身旁质问我为何每天使用那张高长桌。我礼貌的回答她我仅在这里读书写字。然而那妇人却很无礼的告诉我that is not dedicated to you。我当时刚丧失了一个伙伴,心有哀伤而无意与她周旋。扬扬化作黄土之后许久,我又再次身心经历暂管那地方的某些人并不喜欢“外人”善用那公共空间的事实。而在那之前,窗外的槟榔树早已被砍去多时。麻雀争食笑闹的身姿已不复再现。我追寻着麻雀的声音匆匆离去。那天之后,凡是经过那段知识河畔的路人便难以再遇见一株努力向上的花花树树。

难道我真的种不成茁壮的树或美丽的花而只能种得那无人问津的野草吗?

屋友播下的香菜种子最终并没有长出香菜,而是长成了几株我们从未见过的植物。屋友说应该是野草,所以才那么好生养,要我可以不必再为她们浇水,待得空时便要把她们根除。然而我却不忍心看着那好不容易发芽成长的生物活活被我渴死。于是每天给太阳花浇水时也给“香菜”分一杯羹。

前几天早晨起床去为太阳花浇水,原本朦胧的视线因发现“香菜”支冠含笑着几苞待放的花而忽然明亮起来。几经辗转我终于从网上以及友人处得知“香菜”真名为皱子白花菜。她原生于芭场山林间,是过客不会多看一眼的“野草”。然而陪她茁壮成长并开花我却莫名喜悦。仿佛开出的不是花而是开心。多年来,信仰与学识教导我做人要适当的减少分别心转而更加包容多元。或许如此,我才会把野草养成了家花。

这些年来的研究经验也告诉我,任何事物的命名最初既非先验也并无意义。无论被命名为甲乙丙或是丁,在被冠上意义之前也不过只是个音符而已。至于“意义”则从来都取决于观看者的视角而定。

就像皱子白花菜在另一些人的口中也被称为平伏茎白花菜或者成功白花菜那样。在别人眼中,我在知识河畔或是在家里所辛勤灌溉的或许只是野草,但我知道她是我用心培养的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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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1am 14/03/2025
汤仲伟/我的家在旷野

七月最炎热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回了乡下的老家。这是因为我大学放了假期的缘故。回到老家时,我眼前只看到一个破旧的高脚屋,坚定地站在金色杂草海洋对面,像是一座小灯塔。

“我的家在旷野。”我心里升起这个想法。

我们家用车是一辆五十铃皮卡,车底盘比起一般轿车要高很多。我们乘着,翻越了无数个山头,去到了新地方。可是如今,连老家的路都开不进去。因为金色杂草海洋的缘故,车子可能会搁浅。太久无人打理,杂草高得足以淹没我的腰身。至于为什么是金色,父亲说是叫了住在附近的姨丈提早几天喷了草药,要不然还会长得更高。

于是,我们把车停在岸边,徒步涉水。用手拨开金色杂草,注意脚下每一步,也顾不及有没有害虫。我觉得我们像以色列人一样。以色列人被埃及军队追赶,到了红海边,上帝赐神迹,在海中央开了一条道路给以色列人,他们就步行过海,去到了旷野。我们也在步行往旷野的海底,不过略显干燥。到了高脚屋楼下的水泥地,也算是旷野的岸边。

高脚屋表面的油漆都掉了色,原本的鲜绿色都淡了,掺了水一样。阶梯布满青苔,板子有点腐朽,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声响,可还是把我们给提了起来,像迟暮老人看到游子归乡那么欣喜。

到了阳台,原本的木门前有一道我们离开前加上的铁门,因为还是有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被留在了这里,而高脚屋坐落在人烟稀少的地点,难免有胆心。更何况,原本养着的狗也随我们去了新住处,这里是真真正正没有了活着的家人。铁门上有三个大锁,光是开门就用了大概两三分钟时间。

一打开了大门,母亲就大喊:“阿爸,我们回来咯!”

我爷爷的遗像尚挂在客厅,照片里关不上的眼看顾着这个由他亲手建起的房子。而在打开门这一秒,他在看着我们。爷爷遗像一直没有处理,是因为我们家还没有买下新房子,住在店屋里,也没有个厅堂可以摆放。就麻烦他老人家留守这个老房子。甚至,门旁老式电表上的门票还写着他的名字。

爷爷遗像也是我们回来的原因之一。是我们没有活在这个世界的家人。还有埋葬在金色海洋某个角落的猫猫狗狗,我仍然记得它们埋葬在哪一个方位。这个高脚屋像是一个中枢系统一样,保存着很多掉落的时间,回来的时候总能唤起一些回忆。经历过的生离死别,好多,平时被抛掷脑后,此刻都在眼前。

在脚踩到客厅地板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温度。一种木板的温度,一种生物的温度,和我脚底的温度在交流着,仿佛建立了什么连接一样。这是那些瓷砖、洋灰、水泥地无法比拟的。这是活的。我在这高脚屋住了有二十年的光阴,可以说这连接我早就做过,而且建立得很深。我感觉我和这房子是一体的。我每一根神经和每一根血管,都和这些木板纹路连在一起过。和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就好像闭上眼仍能用手精准碰到鼻尖。

不过,这里脏了。

在我们这些曾经的原住民离开之后,好像又来了一批新的居民。满地都是粉尘,壁虎粪,还有一些不知名的细小颗粒。赤脚踩在上面感觉有些古怪。我家习惯是入了家门就不穿鞋。

我们打开了所有门窗,阳光照了进来,这或许是这个空间那么久以来第一次直面太阳。阳光如一条蛇透过缝隙钻了进来。空气中一堆灰尘在迎接它,雀跃地飞来飞去,像是水族馆里看到的鱼群,感觉在述说着什么。

窗外有棵柚子树,父亲一看到就说:“这棵柚子完蛋咯。”

其实完蛋的何止这一棵柚子树。房子后面还栽种着几十棵桔子树,那些也都完蛋了。它们从以前就娇贵得要死,父亲把它们当作孩子一样照顾。甚至于看到果实就知道是哪一棵树。如今独立生活了一段时间,没有完全死去真的很不错了,现在也只是开不出花。爬藤植物缠绕在它们的枝桠上,像是困锁,把它们锁在地里一样。它们离不开这旷野,不是因为罪过,而是命运。

还有栽种在房子两边的香椰树。从前,它们结果很多,很多。我的父亲甚至没有过多照料它们,可它们还是很努力在生活。可如今,也是没有什么果实了。有一两颗尚在树上,都有洞口。都是因为松鼠的缘故,我父亲是这样说的。从前,我们这些“原住民”还住在这里时,它们不敢贸然靠近这里。而且我们还养着猫狗,它们更感觉到危机。我们搬离这里后,它们就开始入侵,肆意地吃。就连刚刚成形,还没有汁液的椰子也都被它们啃了去。或许,其实它们曾经也是原住民,而我们才是入侵者。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们越来越像以色列人。掠夺。杀死。同化。最后,安居下来。那松鼠对我们来说就像是外邦人。不过,我们的“以色列”也几乎亡国,子民流离。它们又重新占据了这里。不知它们帝国的名字是罗马,还是巴比伦。但是,我们离开了,它们国家经济系统好像也没有建立得很好。母亲进入奶奶的房间时,发现了一只死老鼠。应该是饿死的。这里或许闹了饥荒。没有了我们,果树没有果子,屋子里也没粮食,也没垃圾。从前,我们家闹过老鼠,每天都从天花板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开始,我对这入侵者的行军演习害怕极了。后来倒也习惯了,只要不来我的脚下钻来钻去就行。我们在无形之中达成了某种奇妙的共生关系。互不相见,互相牵连。但是只要一见面就会表现出互相鄙视之本质。

母亲也就开始了家庭主妇的工作,拿起扫帚,大致上打扫了一下。扫起的灰尘逼得我妹妹直打喷嚏,她就到阳台去了。而父亲,坐在他以往一直靠着的窗台前抽烟。他们都在一瞬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拿起另一把多余的扫帚,也扫起地来。扫帚的毛变硬了,在木板地上扫过瞬间发出沙沙声,和风吹过叶子的声音有点像。地上的粉尘被聚集成一座小山,然后被移走,如此反复,木板也就回复了原本的触感。可是,扫帚还是太旧了,我怎么扫也扫不干净。总有一些细碎到肉眼看不见,可是皮肉感觉得到的粉尘还在地上。对脚感来说并不舒服。可没办法。

我想起儿时也曾这样玩过,不过那时地上的粉尘是我自己造成的。小小的我喜欢把爽身粉倒在地上,地上就因为有这些细颗粒就变得很滑,就可以玩起赤脚滑冰。不过最后总会被母亲大骂一顿。此刻我像是在还小时候欠下的债。

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我都睡过,父母的房间、叔叔一家的房间、爷爷奶奶的房间。此刻却是越来越陌生起来。我们家的天花板是贴上墙纸的,因为时光流逝加上空气潮湿的缘故,墙纸都有些脱落或是破裂。倒挂在天花板上,有的一大片,有的是一小片,呈现不同大小的倒三角形,像是钟乳石洞一样。这一进门,我越发觉得自己是外来者。

小时候,我与父母同睡一间房间。于是,我像小狗一样留下了很多记号。墙上被我贴上很多假面骑士的贴纸。有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在摆着不同的造型,有一些还骑在摩托车上。像是象形文字一样。不知道当时的人在想什么,难以解读。有的贴纸也有损坏,或脱落,或落色,像是被风化过一样。即使是英雄也会随着时间而被遗忘。而母亲一进入到房间里就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

叔叔一家在我幼儿园时就到外打拼,他们的房间就闲置了下来,尔后就成了我的房间。我住了好几年,可是并不舒适。我的鼻子对气味很敏感。每一间房间的味道并不尽然相同。即使是在一个屋簷下。奶奶的房间有一种古旧的味道。而叔叔一家的房间,我一开始入住的时候,就感觉空气中有一种很冷的气味。很冷冽,和他们房间里旧得发黄的冷气机吹出的风一样。呼呼地。像要排除我一样。我一开始根本睡不好。以为住久了以后就会习惯,或是改变这里的气味。可是我根本做不到。这房间里那种冷冷的气味就像是地缚灵一样守在里面。麻瓜如我无法驱散。从征服到被征服。无法同化,但能共存。

我还是得到了珍贵的一个人的房间。记录了我的成长。我所有黑暗的生产过程,都是在这间房间的见证下。我在这个房间里把七宗罪犯了个遍。或许这就是这个房间要驱逐我的原因之一,我玷污了这里的圣洁。或是贞洁。玷污上帝圣殿的以色列人也一直被上帝降下惩罚。但是上帝有极高的包容,只要悔过就会原谅祂的子民。我就在这个房间里一直忏悔过。但人心的罪恶总循环反复,犯罪又“悔改”的戏码像是永不落幕一样。老旧冷气机的呼呼风声一直在责备我,那一点小绿光是判官的眼睛。我像是被目击所有罪行的罪人一样,罪证无懈可击。还好,我的居留证从不被剥夺。

我是存着敬畏又放肆的心在这个房间度过无数夜晚。

打扫告一段落后,我们一家子就在客厅里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母亲就开口:“这个房子其实还可以住,只是要先打扫和整理。”我们沉默两秒,仿佛所有人都刚从梦境中醒来,才点头认同。

离开之前,关上门的前一刻,母亲又对着爷爷的遗像喊:“阿爸,我们走咯,你要看家哦!”

我们又一次徒步走过金色海洋,坐上五十铃皮卡。这过程中,我们都没有回过头,直到上车之前远远地望了一眼。在车上,父亲就开始大骂,因为有人在巴刹里散播假消息,说我们要把这片地给卖了。我心中一紧,我们家差点被安上卖国贼的罪名。我想,即使是真的没钱,父亲也不会同意卖掉那片地。

那是我们的旷野,我们曾经是原住民。

不知道百年后会否有新的入侵者,但现在那片旷野已经有新的原住民了。

我们百年后也不会再回到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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