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又吠了。聲急,總是突然吠起,像身體一陣止不住的痙攣,聲音也就自口腔發出。是附近鄰居的狗,最近才養的,以前沒聽過吠聲。我不喜歡那吠聲;音太高了,聽起來像急促無助的嗚咽多過吠叫。聽多了煩。倒沒見過狗長什麼模樣。小型犬?(我想到吉娃娃,但應該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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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與狗
某個晚上狗群突然瘋了;止不住地吠叫,整晚吠到天明,沒日沒夜地。狗群養在鎮郊一處些許老舊的住宅區、一個老婦人家中的庭院:43頭,吠叫此起彼落,一個五音不全的合唱團。
你知道那老婦人,但和她不熟,平時也不會經過那住宅區。事實上,她還算小有名氣,曾經上過報章地方版的封面或內頁好幾次,為著她餵養了那麼多條流浪狗、給了這些毛孩一個家,也算好人好事美談一樁。你知道她自己一個人住,日常開銷都靠退休金或偶有的民眾樂捐;你的華語老師在課堂上表揚過她,還要求你們回去細讀那篇報導,然後寫一篇讀後感呈交。
你記得老婦人還說過,有個女大學生也喜愛動物,每到週末她總要坐上快一個小時的巴士從金寶那裡的大學來到小鎮幫忙,帶上些特價買來的狗糧,陪狗群玩。上面還刊登了那女生的相片,長得清秀動人,班上好幾個男生也就開玩笑說不得了,這下週末也要去幫忙了。
倒沒人真的去幫忙過。餵養流浪狗是件善事,卻終究事不關己;嘴上表揚的人多,畢竟說起話來不費工夫,熱心點的也就樂捐吧,真正上門幫忙的想必寥寥無幾。多累人,平日辛苦工作,難得的週末誰還願意去涉這攤渾水。你也就對這女大學生多了幾分好感:一個大學生平日忙課業,週末還如此熱心;老婦人雖然每日忙進忙出,終究是退休人士,日子閒得慌,你還是認為二者不可相提而論。
現在倒出問題了:以前是件善事,如今狗群日夜吠叫,吵得無人能得一夜好眠,鄰里住民也就無法忍耐,各樣投訴上報到市政廳去。老婦人再次上報,不過這次你的華語老師倒是沒再提起這事,他說:寫作文吧。
為著鬧得沸沸揚揚的此事,你特地在傍晚散步時繞路到那住宅區去,想見一見報章上所談及的光景。人還未至,群起的狗吠聲便從遠處傳來,待走到近處,更是轟轟烈烈教人心煩,你才剛到便有些迫不及待想走。正巧老婦人在那時步入庭院,你便暫時打消離去的慾望,一邊蹲下身子佯裝綁鞋帶,一邊偷偷觀察那老婦人。
她似乎憔悴了許多,和報章上刊登過的照片判若兩人。當然,那也是去年的報導了,可你不信一個人若平常地老去可以老得這麼快。一定是因為狗群;她的心思全在狗群身上了。一個獨居老人,膝下無兒沒女,自己一個落得孤獨於是養起狗來,這群狗也就成了她的兒女,日夜餵養牽掛。如今狗群毫無原因地連日吠叫,她若不心慌,狗群許多年前就早當散去。你看著她晃著身子蹲下,用一雙老手撫摸身邊的狗,像在安撫又像在探問;你看著她臉上的落寞與無助,一時竟不忍再看,只得別過頭去,轉身匆匆離開。
狗群吠了多久?整一個星期吧。安靜下來的時候鄰里該有多欣喜,以至誰也沒注意到老婦人家裡的狗一頭也不剩。那女大學生倒注意到了。狗都死了,老婦人把它們埋在了鄰近的山林中一處空地。
不得了,又一則轟轟烈烈的大新聞,這次老婦人還上了全國版。她被告了。女大學生以虐待動物及非法殘殺動物為由把老婦人告上了法庭。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各大報紛紛刊載了各樣時事評論;有者批評、有者感慨,但都責備聲多,似乎死去的狗就是他們家養的狗。你不禁覺得可笑,當初狗群吠個不停,倒沒見有誰出面幫忙解決;現在事情解決了,這群人倒正氣凜然起來,手握一把劍,要把社會的毒瘤剷除。
為著先前見過老婦人的落寞,你倒挺關注這事件的發展與後續。那女大學生改口稱老婦人對待狗群的方法一概不佳,成日只餵它們吃些剩飯肉骨臟器,狗群發瘋說不定就是營養不良或染病導致。她說的有幾分真假也沒人能辯,畢竟沒幾人真正見過老婦人如何對待狗群,即使真見過也多怕麻煩,要想他們出面作證也難。
最後老婦人居然被判刑了,要交一筆罰款外加監禁半年。你對此結局感到意外,畢竟老婦人已風燭殘年,如此監禁下來她瘦弱的身子如何受得了。民眾也多有同感,你於是看見民眾紛紛呈書要求法庭減輕刑罰,報章上的社論也轉了風向,對那老婦人開始同情起來。最後成功減輕刑罰,只需繳交罰款加在家拘留,你也算稍感欣慰。雖然由始至終你都只是個旁觀者,可你也莫名自覺自己盡了分力,彷彿只是每天追蹤新進展再加心中感慨,便也算回應了社會對你要求的責任。
可事情還有後續。老婦人交了罰款回到家,沒多久便自殺了;而那女大學生則從此沒了音訊,你也就漸漸忘了她的模樣。你後來離開了小鎮,時日過去,可偶爾聽聞狗吠聲仍然會想起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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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往窗外看去。窗是百葉窗,即使打開到盡視線也仍有阻隔。窗外是條普通的街,兩排雙層排屋,一個住宅區。
“這裡的狗,以前是這麼吵的嗎?”她問。
她已經有些時日沒到過我這裡,忙著準備畢業論文。
“最近才開始吠的,有誰新養了狗。”我說,指給她看:“那家。狗養在籬笆裡,好像有兩頭。”
她斜過頭去,從窗的縫隙看狗,但她什麼也看不到。那家的籬笆上了鐵絲網,密密麻麻,看不透切裡頭。“你認識他們?”
我不認識。“是外勞,一群人一起租住吧,有男有女。”
她在床上躺下,天氣很熱,躺著沒多久便會出汗。“開冷氣吧。”她說。我把窗關上,拉下簾,開了冷氣。窗外狗又吠了。
“那是寫作的契機?”她問。我給她讀了我新寫的作品。“不覺得有些牽強嗎?只因為狗吠個不停,就把它們殺了。現實中人們才不會這樣做。”
“不要小看人的惡毒。”我說。“就算沒吠個不停,還是有人毒狗。”
“誰幹的?我是說故事裡。”
“不知道。”
“你的故事有點單純,視角單一,可以試試加入其他角色的觀點?”她想了想,“而且結尾不夠好,有些草率。”
她說的也許都對,但是——
我閉上眼睛。“來午睡吧。”我說。
“別睡,聽我說,我就要到臺灣讀碩士了。”
“幾時?”
“9月。我已經訂了8月中的機票。”
我瞇著眼看著天花板,那上面有一些黃黃的水漬,我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來像些什麼。“真好啊。”最後我說。“哪一間大學?”
突然間,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變得非常遙遠。很快地她就要向前邁去,而我還被困在這裡,這小小的、堆滿雜物和書的房間裡。
半夜我們被突然的狗吠聲驚醒。“你聽!”她緊捉著我手臂說。我們都聽到了,尖銳的吠聲、急促的嗚咽,多麼像臨死的求救。我們坐起身來,在黑暗中等待那吠聲過去,但狗久久不肯停下。
“一定是出事了。”她說。“會不會是他們——?你知道的。”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手機顯示當時是清晨5點半,眾人仍睡未醒的時段確實正好下手,要不是狗吠得那麼急那麼無助的話。
“別開燈。”我說。我走到窗邊,拉起簾,小心翼翼地打開半扇百葉窗。他們家確實亮起了燈。
“你看見了什麼?”她問,來到了我身邊。我讓她看。“什麼也看不見。”
聲音卻還在持續。庭院裡依稀看得見人影,可是對方在做什麼卻無從得知。隱約有些交談聲。也許他們開始擔心了?也許有越來越多像我們這樣,偷偷推開窗窺視的人。他們心虛了?我看見客廳裡還站著一個人在觀望,他身形的剪影被燈光照射得格外分明。遠處開始有其他狗只加入,它們的吠聲從遠遠傳來,像是在回應同胞發出的呼救。
“我們是不是應該做些什麼?”她問。
“什麼?”
“報警?”
“可是我們沒辦法確定——”
“還不是嗎?我們還要等什麼?”她在昏暗中看著我。“難道你害怕了?”
“我們應該謹慎一點。”我說。“這樣的誤會是很嚴重的。”
“你害怕了。”她說。我有點不高興,因為她多少說出了事實。
“回去睡吧。”我說,便要關上窗。
她阻止了我。“我還想再看一下。”她說。
我回到床上躺下,她又繼續看了一下,才默默關上窗,拉下簾,回到我身邊。
“沒事的。”我說。可是她沒有回話。
接著傳來了好幾次悶悶的響聲,和更為短促的嗚咽,好像有什麼東西打在狗身上,痛得叫出了聲。也許是腳踢。我看向她,她已經轉過身背向我,把頭埋在被窩裡。
然後吠聲就停了。遠處的狗還不知道,它們仍舊吠著,那聲音遠遠地傳過來也是悶悶的。它們的關心終究還是徒勞。
“你討厭我嗎?”我問。
床那頭傳來些微晃動,我知道她在搖頭。我轉過身想擁抱她,不過她發出一聲悶響、挪動了身體,我也只得自己一個躺好。
“明天我會去看看的。”我說。
“不需要。”
我在黑暗中翻來覆去,好像怎麼也沒辦法再入睡。
她回去以後,我收拾了房間,換了床單和枕頭套,洗了衣服。忙完時已是午餐時間,我於是離開家,步行到附近的茶室用餐。烈陽很曬,我撐著傘,經過了那戶人家門前。他們家的籬笆沒關,我看見裡頭有一條狗,土色的,看上去有點憨;另外還有一頭在屋外,全黑,我經過時它始終盯著我看。一個外勞正在庭院裡晾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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