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最後一次捕捉竹節蝦(udang galah)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我後來捕捉竹節蝦的次數越少,並不是因為竹節蝦失去吸引力,而是因為生活中已經有其他更為重要的事。或者應該說,曾經的封閉小鎮與它的封閉河岸區域,僅僅是一個微小世界,已經無法與更龐大的世界體系抗衡或者競爭。我長大,發現更多的可能性而不再捕捉竹節蝦。我改變,獲得離開河岸的契機和自由。我蛻變,繼續走得更遠與更龐大複雜的體系對接。借用我那位絕對理性的姐姐的話,就是一種文明進程的必要和必然。但是,經歷了所有那些象徵性的蛻變以後,有些東西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了。
12歲時第一次帶朋友划船,沿著河岸捕捉竹節蝦。當時寄居外公家,外公是我捕捉竹節蝦的啟蒙老師,一輩子喜歡釣竹節蝦,平時就是沒有行動,聽到捕捉竹節蝦就特別起勁。那天外公意外地選擇呆在家裡。朋友來自不同的家庭背景,攜帶啤酒、地籠,我們放置蝦餌下地籠。大大小小的竹節蝦帶回家裡,和藹可親的外公第一次發脾氣,簡直可以用氣得咬牙切齒來形容。外公說我們對竹節蝦缺乏尊重。長大以後,我覺得外公當時想說的其實是我們對大自然的缺乏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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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像很多社會學者強調的,華裔的親情需要隔代才會體現出來,那時外公對我是親厚並且近乎溺愛的。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2歲之前外公親自帶我捕捉竹節蝦,並且手把手教會我各種技巧與學問。外公的方式是垂釣,捉大放小,帶卵的母蝦不管個子有多大,一概放掉。每一次收穫只夠一餐,就打道回府。
“我們不是職業漁人。不跟拼經濟的漁夫爭奪。”外公喜歡說:“捕捉不過為了幫補家用。”
開辦雜貨店以後,外公親自捕捉竹節蝦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到附近小城唸書以後,週末我會回爸爸媽媽的家。與外公的關係漸漸疏遠,不是因為衝突或者意見不合,而是因為一切自然而然地改變。改變外公的洪流是開辦雜貨店,改變我的是學校,先是中學而後來是大學。如果說聯繫我們的是河岸和竹節蝦,那麼外公的事業和我的學業恰恰是反面方向。我不知道外公當時的感受,對我來說,那卻是一個陌生的環境。小學時候大家對成績的要求並不高,到了中學,等於進入一個高速運轉的社交與學習環境,身邊的人來自五湖四海,往往得用一種我必須重新認識的語言架構來交流。
“世界正進入工業化和專業化,我們也必須學會實現自我。”身邊最為流行的調調。
大家認為的具體語言對我來說完全抽象。但是,我仍舊十分著迷,或許這是類似波西米亞狂想曲的異國風味,激活我神秘而不可按捺的嚮往。沉浸在那種環境和文化中,我學著模仿所有陌生的社會密碼,捧著書走來走去,到圖書館借自己看不懂的社會學和哲學書本,希望通過這種身分證明文件嘗試融入。但是,無論如何努力或者掩飾,仍舊覺得自己格格不入。擔心自己不如人,對於家庭背景的問題,我的回答總是保守而嚴謹。
每逢長假,我仍舊會迴歸外公住宿之地。雜貨店生意不忙的話,外公會騎著單車到很多竹節蝦的河岸,划船去複習捕捉。從當年簡單的竹子,捕捉工具轉向卷軸釣魚竿與捕蝦網兜。現代化漁具可以拋釣也可以底釣,魚鉤也有釣蝦的專門鉤。當時野生竹節蝦仍舊非常多,外公卻繼續堅持著捉大放小的捕捉原則。釣蝦時間可以從下午到黃昏,一直延伸到深夜,伴隨著河水單調的聲音,看著河岸林木的貼地影子慢慢變長,從來都不會感到厭倦。外公偶爾會談及雜貨店生意和顧客採購習慣,但是,話題更聚焦竹節蝦、河流與河岸,好像那已是生活的最大範圍。
雜貨店生意移交大舅舅後,外公買了一棟小木屋。那是一棟河岸邊緣的高腳木房子,很小,樣式與漂亮毫無關係,廁所就在河邊的木筏上。為了方便用水,特別在木屋旁邊挖了一口井,井水又清涼又清澈。小木屋就建在一個安靜的小河彎,完完全全被竹林包圍,竹林外就是河流,淺水處有未長足的小魚小蝦嬉戲,幾乎每天有捕捉水產的禽鳥飛過。早晨太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到了傍晚,火球般的太陽緩緩沉入對岸的樹林。外公外婆好像特別喜歡這個地方,雖然在其他地方另有產業,很多時間卻在那裡待著。
購買木屋時,前任屋主還附送一艘手劃的小舢板。為了方便系綁舢板,也方便上下,外公建了一座簡單的棧橋。每一次我到木屋寄居,藉助棧橋上下舢板,外公劃舢板帶我沿河釣魚釣蝦,往往可以去得更遠。離開淡水流域到了淡鹹水交匯的紅樹林,可以釣到鱸魚和海蝦。我們划著船四處轉來轉去,外公會和我分享水域的心得。總而言之,我之前看到的河岸,只是水域的一小部分。往河岸上游去,經過水窪、湖泊,更前就是瀑布。上游地勢陡峭流水湍急,木屋鎖定中端水勢緩慢的平坦之處,下游緩中有急,沿紅樹林奔去,最後抵達海洋。沿途有淺淺的蘆葦蕩和含睡蓮以及浮萍等的各種水生植被。舢板停靠平緩河段時,偶爾聽得到魚兒吃水或躍動時濺起來的噪聲。
雨季的一天傍晚,坐在屋子的陽臺上,我們眺望不遠處的河面。水位漲了好幾米,漫溢河岸。突然,一個浪頭把兩尾魚衝到岸上,再繼續衝到木屋前的草地。等水退下去,它們也就擱淺回不去,只能在草地上翻來覆去。外公說是巴丁魚,也就是鯰魚的一個小品種,以前外公曾經釣到過。這種沒有小刺的魚,無論是幹煎,還是加黃梨或小楊桃烹煮成酸湯,外婆都特別愛吃。後來又陸陸續續衝上兩三尾很多小刺的藍邦魚(lampam)。但是,我們一直沒有等到竹節蝦自我投靠。
“肯定有竹節蝦。”外公說。一切跡象也都表明,外公說得對。平時垂釣總會捕獲竹節蝦,何況河堤和河底都有豐富的食物,就是沒有構成龐大的竹節蝦社群,多多少少也會有幾尾存活。
“實在想不通怎麼沒有給衝上岸來,”外公說:“河裡是有很多竹節蝦的。”
從傍晚等到深夜,等到河水已經漫過高腳屋的樓梯快進入木屋了,還是等不到自投羅網的竹節蝦。我們的談論只限於之前經驗的假設,對竹節蝦的認識基本有限。最後,只能滿足於自動獻身的巴丁與藍邦魚。
那個時候,不知是否因為結束生意後的閒置,外公的身體已經逐漸不行。不過,他一直強調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以當時的醫療條件,入院就醫並不是主要考量。身體不適,就買些土藥,外婆還到處求神明找和尚唸咒。我15歲那一年,外公終於倒下了。病因是中風。
本來脾氣不錯的外公,中風以後脾氣突然變了。拖了好幾個月,外公終於接受必須送院的事實。那是十分複雜的過程,有時外公會診後滯留醫院,有時送回家裡。住院時(我有時候過去探望)他在一間大病房裡躺了好幾個月,床邊是輸液架,不能吃東西,甚至連卷煙也不能吸。我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看他艱難地從床上起來,身體靠在助步車上,試著在醫院走廊來回走動。外公臉色蒼白,寬敞病服下的身體十分消瘦。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虛弱。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醫院裡還有類似他的人,一群人就像剛剛學習走路的小孩,近乎無助地掙扎。回到家,家人特別為外公置辦一張專用床,就在大廳的角落。好脾氣的外公,患病以後脾氣出奇地糟糕,不斷使喚家人之外,還責怪沒有滿足他的意願而亂扔東西。大家紛紛讓賢,侍候外公的活就承包給我。無論短假還是長假,我除了唸書,就是照顧外公。外婆說:“他最喜歡你,你應該多照顧他。”
所有的愛、親情,還有與外公組織家庭的事,彷彿已經背離,也變成必須背棄的事實。當然,也斷斷續續告訴我外公來到河邊小鎮的經過。
“他是新客。”外婆會說:“一個人過來。我家裡有點錢,通過安排和他成家。也不能算上門女婿。但是,第一個兒子——你的大舅舅,就按上我們家的姓氏。”
聽那件事時,應該是在醫院的走廊上,外公因注射了嗎啡昏睡,外婆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一早就打算告訴我。我的外公,那個我一直管他叫阿公的人,與我爸爸的經驗類似。他們都是一個人從中國來到半島,親戚家人留在大陸的老家,抱著發財致富的夢想,多希望衣錦還鄉,責任心重,就是有了自己的家,還按月匯款回鄉,幫扶當時一窮二白的家人。稍微多一點錢,更贊助鄉親修建學校、橋樑與宗祠,積德的事,多數就在老家——那個他們希望有一天能落葉歸根的地方。外婆嘴裡提到的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地方,就連外婆也不認識。外公和爸爸是認識,但是,他們從來不說。那個地方,我只知道那麼多。(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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