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肯|羊先生

每當別人知道羊先生有個身患紅斑狼瘡的妻子，馬上就說他是個好丈夫。事實上，我也不能反對。如果沒有遇見他，我應該不會活下來。他用了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一點一滴灌溉著一棵枯萎的樹，然後樹重新發芽，生綠葉，長回原來的樣子。當然，我遇見病友的丈夫時，我也會不經驗證就說他們都是好丈夫。

能和紅斑狼瘡病人白頭偕老的人，不只擁有宇宙全部的勇氣，他還兼具了所有神明慈悲的心腸。

從一開始認識到在一起，我的病情是一步步逐漸嚴重的，病情也越來越複雜。每次見面，我常因貧血而不支睡著。他總是安靜地待在車裡，等我醒來，半小時或一小時。一年總有幾次，他要每天來回醫院，給我送吃的、用的，或者陪我住院。那或許是另一種情侶度假的方式。我躺在病床上，看著他用筆電、手機忙碌地辦公，兼顧著工作和我。依賴輪椅的那些日子，我更依賴他。他扶著我去購買輪椅，從此又搬又抬18公斤的輪椅出入，看電影、買菜、上餐館吃飯、和親人朋友見面，以及帶我去給父親奔喪。

每當收到他的信息，內容十之八九是“有沒有吃藥”“今天有沒有不舒服”“記得喝水多睡覺”“不要曬太陽”諸如此類的話。我們的話題總離不開健康、複診的日期。看見身邊的朋友和伴侶鬧彆扭，相比之下我們所面對的考驗如此艱鉅，那些生死以外的事情對我們已無意義。

我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堅強，但病情惡化，壞消息一次次打擊我的時候，我也曾被困擾得寢食難安，幾天都哭喪著臉，任深陷絕境的憂鬱侵蝕著我。但是羊先生從沒有放棄，他會去尋找類似的病例，參考其他人的治療方法、病後的處理方式，並瞭解最壞將會多壞，抓住晦暗中最後一絲希望。他總把最後一束光交給我。不管最後有沒有奇蹟，或者治療是否有效，但起碼在患病的過程中，減輕了我不少精神的損傷和壓力。許多紅斑狼瘡病人都在抗病過程中爬起又倒下，最後都患上憂鬱症，這加重了病情。當精神壓力不斷打壓，病情就永遠不會穩定下來。

因此，每當生活遇到阻礙或不順心的事，我都會敞開心告訴羊先生，因為他總是能幫我找到解決方案，使所有負面的人事都遠離我，讓我能在平靜的生活安心養病。

這當然也包括冒犯了我們的親朋戚友。有些人不理解我的病情，會送上一些我不應該吃的東西，或者推薦一些保健品，羊先生一概嚴厲地拒絕對方。我看見他們臉上的難色，但他們不知道，為了讓我活下來，羊先生過去付出了多少。

現在身體除了一些諸如胃酸逆流、耳塞耳鳴的小毛病之外，便沒有什麼大礙，羊先生就很少做噩夢了。

被診斷患上第四期狼瘡性腎炎，不確定會不會洗腎的那陣子，我整個人像掉入谷底，聽不見外面的聲音，神志一直在很遠的地方飄蕩，只剩下空虛的軀殼。我記得那夜，我又坐在客廳裡對著蒼白的牆壁發呆，縱然落地窗外是街道熙攘的喧囂聲，我卻只感覺自己困在一個不透風的密室。

羊先生這時候下班回來，拿著一份報紙，展示裡面的一則新聞給我看。那則新聞是一個腎衰竭的女病患，獲得丈夫捐腎而得以重生。圖片是兩夫婦坐在病床上，高興地接受所有人的祝賀。羊先生說：“現在，夫婦可以捐腎給對方，我可以把我的腎給你。”

聽後，我心中的大石渾然消失，整個人緊繃的身體也隨之鬆懈下來。我才發覺，只要活著，總會找到辦法。當然，換腎能免則免，不過我至少聽到一句強而有力的安慰話。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結婚，羊先生也沒有求過婚。於是，我就當作他用他的腎來向我求婚了。

在一個腎面前，戒指和鮮花變得如此膚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