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外婆嘴里提到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就连外婆也不认识。外公和爸爸是认识,但是,他们从来不说。那个地方,我只知道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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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为什么没有人想到要提呢?落叶归根的心愿怎么可以不提?或许是身体健康时,大家从来没有想到需要考虑更多。我知道外公外婆忙着做生意、忙着张罗儿女们的学费、儿子们嫁娶聘礼和女儿们的嫁妆。过程中,没有见证爸爸妈妈结婚之外,舅舅阿姨们从上学、学艺、嫁娶,我几乎都是其中的重要成分。或许因为我妈妈是大女儿,年纪最大,因此早嫁,顺理成章早孕早生养。长女携带帮扶家里,不去计较小家庭的未来,也是当时的常态。
中学之前,这个潜规则实行得非常完美。爸爸在外面做生意,一有钱就寄回外公的家,我们出生以后,爸爸妈妈也把我们送回外公外婆家。亲厚、亲昵和相互帮助,就是当时的理想状态。出现的不和谐,不知是因为大家纷纷上学、离开河边小镇到其他亲情单薄的大城市,还是外公病发以后外婆不会处理儿女之间的关系。又或许,当大家纷纷有了自己的家庭,考虑视角便已不一样。当然,我们之间的唯一性,也是不能摆脱的事实——我们都缺少父系那一边的信息。舅舅们的孩子或者有,但是,追溯更远一辈,他们还是缺失。与双亲全是本地人的同学不一样,我们都不知父亲的来龙去脉。或许对外公与爸爸来说,解释不来也没有能力回去的地方,说出来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只希望我们延续他们没有完成的梦想,继续努力奋斗。但是,一旦大家提起来,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不知道自己身世的人,多少会失去方向。
外公从来不提。外公几乎是决定就在河岸边的家里,在小溪中游的那个木屋里。就连外公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也没有添加额外信息,我也从来不去追问,一直到那个傍晚,外婆自动提起。
外公病发以后,一下子住院一下子回家,生命又延续了10年。那是漫长的10年,他清醒地活着,但是,身体技能逐渐死亡。他一年比一年衰弱,性格不断反复,有时成熟理性并且理解儿女孙辈的苦楚;有时就像小孩子无理取闹。有时他会说自己没事不必担心,有时会频繁投诉各种并发症与疼痛。反反复复中,大家不仅仅身体劳累,而是衍生一种来自精神深处的疲惫感。当时我念中学,即使向往回归河岸边的家,也尽量克制自己不回去。我也害怕回爸爸妈妈的家,因为一回到家,爸爸妈妈就会怂恿我回去陪伴外公。当时,我并不察觉,外公已经启动告别,只不过,那是一个漫长的无奈告别。
我上中四的那一年,刚好是年终长假,我找了无数个借口,还是不能推脱,被妈妈强押着回外公河岸边缘的家。当时外公50岁了。年终也是当地的漫长雨季,天气晴少阴多,细雨、中雨和豪雨非常频繁,也是水域产品丰盛的季节。一天傍晚,他颇久没有那么好脾气地约我和他一起看电视。他勉强自己起来半躺,要我帮忙找一个枕头,放置在他的背后,然后往后靠,还让我找枕头给他垫脚,把脚搁在前面的枕头上。外公看起来十分疲惫,但是,心情不错。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已经预知,并准备正式告别。我对他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并且不感兴趣。至少我不想知道。
“屋前的水位高吗?”外公问。
“嗯,已经漫过栈桥了。”我说。
“栈桥还在那里吗?没有动?”外公又问。
“没有,看着很稳,已经把它加固过了,相信不会被冲掉。”我应酬地说。
“是啊,如果被冲走可就麻烦了,没人处理了。”外公说。
“嗯,不过我们好久没聊这个了。”我说。我没有说的是,自从生病以后,他就是孩子气地发脾气。
“那你去钓竹节虾了吗?”外公突然问。
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变异。眼白有了一种苍白而灰黄的色调,就像突然裹上一层肮脏的黄膜,围绕着黑色瞳孔,就像一层难看而洗不掉的灰尘。或许是我的突然聚焦,外公也注意到了,因为他的目光躲闪,急着把头转开。他的突然反应让我有点失措,不知怎样反应,最后只能沉默继续坐在他身旁。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话题围绕着竹节虾,竹节虾绝对是一个正面而没有负能量的话题。但是,每一次尝试看他时,他都即刻有意避开我的目光,甚至努力地把头转开。他的反应,让我想起小时候每一次他把钱藏起来,准备汇回老家而担心外婆知道的举止。
常住外公外婆的家,我对他们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一直坚持“妇德”的外婆,有时候会埋怨说:“家里都没有吃的了,老家还来要钱?你也是的。”
有一次,小舅舅念书成绩不好,考不到奖学金,却渴望到英国升学,便回家来要钱。我们就围坐在餐桌旁。那天外公和我刚刚钓竹节虾回来,餐桌上有多种竹节虾烹煮出来的菜肴。也是一个雨季。
“英国升学那么贵。你也知道,家里是没有多余的钱的。”外公苦笑说。
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没有太多的金钱概念。小舅舅在提的,和我更没有任何关系。因此我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小舅舅突然指着我无礼地说:“他长大以后需要钱读书,你也是这个态度?”
我不懂,但我还是望向外公,外公当时就是这么躲开我的注视。
幸好,外公还没有回答,一贯温顺的外婆就打岔说:“你爸呀,有一点点钱,都寄回唐山了。他孝顺!或者,唐山有老婆孩子……”
外婆许是在开玩笑。但我还是问外婆唐山在哪儿?外公真的有老婆孩子在唐山吗?
外公急忙否认。
雨季的天色比较快黑。坐在电视机前的外公精神越来越疲惫。但是,我注意到他在努力打起精神。他想再待一会儿。他不愿意承认疲惫占据他的身体,不愿意承认一切都不复原来了。所以他坐在那里听着,用很轻很弱的声音和我说话。突然,话说到一半,他的眼睛闭上了,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睡着。坐在那里,背靠枕头,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呼吸又深又重,仿佛意识突然走开。没有办法,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我一个人继续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把目光转向电视机,等待着,却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过了一会儿——10秒、20秒、30秒……我不是很清楚,外公重新睁开眼睛,看着我,努力地挤出微笑。
“我打了一小会儿盹。”他说。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外公突然说:“这一次,我恐怕是过不去了。”
我试着说些什么,但是,我找不出任何适当言语,只有保持沉默。
“希望他们能够保留这个地方。”外公说。
他跟我说的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家里那么多人,我是对此最没发言权的人,我怎么可以向他保证呢?隔天,老人家神志不清,他是不行了。那是一个周五,雨季的周五,外婆联系所有的家庭成员回家。大家就在木屋群聚,门开着,面对涨水的河流。不远处的竹林异常茂密,竹林后面的河流湍急,水位已经漫过栈桥了,买木屋时送的舢板,在流势中浮沉,正要被拖住,栈桥却紧紧地栓住了它。(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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