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都搞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我到底是因為喝了酒才認識那些人渣朋友,還是跟著他們才學會了喝酒?我家裡其實一向禁酒,冰箱裡只有母親炒菜的花雕,父親也不好酒,最多在喜宴上開一開葷。而我們小孩,就只能在農曆新年時才可以喝到1%酒精的仙地(那細細的金色泡沫會從杯沿緩緩湧出)。有時溜到中學同學的家裡,他爽快地從冰箱掏出一罐罐的海尼根給我們,而我那時深怕喝酒回家後會被我媽嗅出來,還真有點猶豫要不要伸手接過。
所以,我最後會變成這樣一個聞到酒瓶打開的氣味,就忍不住把杯子湊過去的傢伙,多少是因為少年時代的情感壓抑囉?然而似乎又不是這麼一回事。我記得我第一次和人乾杯,是在臺北的某間酒館。那時候我被邀去一個小聚會,推開門時都已經晚了。他們皆是彼此相識,在澄黃的燈光下優雅地倒酒談笑,只有我一個以初識者的靦腆,還在努力扭捏著看起來得體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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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個高瘦的怪傢伙跑來跟我踫杯,為了不讓他覺得我真的很不上道(什麼?連抽菸都不會哈),或者我只是想讓自己看來更接近他們一些,我隨即把杯子裡的啤酒仰頭咕嚕咕嚕地一口乾完,且豪爽過頭地把杯子大力敲在桌上。
但那是一個無法回去的地方了。
瑟縮在巷子裡的那間小酒館,在我們上次離開之後的幾個月就關掉了。現在那裡變成了洗衣店。有一天下午我經過那個熟悉的轉角,聽見巨大的洗衣機隊伍空隆空隆地喧嚷著旋轉的噪音,突然又為這樣的情境而覺得荒謬了起來,或許我們那時伏在桌上醉倒的角落現在正擺著一籃某人隔夜未洗的衣物。而我們的記憶彷彿也混合了濃稠的肥皂泡沫,以一種奇異的方式在歲月的洗衣機裡扭轉攪拌著。
其實我並不記得那間酒館的名字了,只有那個用藍色霓虹燈管框成的入口招牌還有著印象,卻忘了上面曾經寫過些什麼字眼。那一年,我們幾乎在那間昏暗的酒館裡花掉了大部分的週末,還有桌上的幾杯冰塊完全化掉的酒水。
有少許走神恍惚的時光,被桌上那幾個空去的玻璃杯,在燈光溫婉照映出的影子牽走了目光。那透明迷炫的光影交疊如花瓣,在語句迷宮的外圍悄悄開放。
那些色光對比似乎比現實強烈一些的物景裡,橘黃色的一張張虛浮的臉孔,竟都是那麼柔和且寬容。原本掩飾好好的什麼,皆會隨著酒精慢慢溶解。像是電影《伊莎貝拉》裡頭,梁洛施和杜汶澤在大排檔喝啤酒,喝到很駭就唱起了梅豔芳的舊曲。老舊的收音機。破落的街頭。一段舊時日光恍恍惚惚淡去。
另一段不在狀況之中的恍惚時間,好像是有人說到村上春樹,說起了那句:“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
整段應該是:“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當然,應該就不必這麼辛苦了。我只要默默伸出酒杯,你接下來靜靜送進喉嚨裡,事情就完成了。非常簡單,非常親密,也非常正確。”
如今再看,這句話充滿了情色的挑逗,而我那時候為何惘然不知。
許多年後,有一個平日非常安靜的女孩悠悠地告訴我,她曾經在一眾醉倒的屍體之中,拎著酒杯,暈陀陀地拼命踩著跳舞機,獨自隨著熒幕上流逝的箭頭,跳著一首又一首的勁舞。而她一個人,孤單又暖乎乎地任由七彩跳舞機傾洩的舞曲溫柔包裹。那情境奇幻又瑰麗,像釉上一層色彩流轉的光。我總是輕易就被這樣的細節打動,音叉共震那樣,忍不住想說——
“呃,那麼我也告訴你一個故事……。”
那時候,我們一定連打嗝都有酒精的氣味,像從身體的深處有什麼就要按捺不住洶湧冒出。
我們不斷交換著那些摻了酒精的往事。我們還能不能像以前那樣呢,窒在小酒館外的露天座位,坐在沁涼的木條椅上,啜著摻了冰塊而越來越淡的酒,任由酒館關門了都沒有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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