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过的刹那,前后皆是黑夜”
——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Fernando António Nogueira De Seabra Pess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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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微寒,细雨过后,空气中有湿润清新的味道。一道清亮的天光,自连接着左右两栋三层石库门老房子的灰蓝色旧木骑楼山墙斜斜射下。一位身穿桔红色风衣梳着马尾的年轻女子,推着一辆自行车,踏着湿漉漉的青灰石板地,缓缓向前行去。
手中这幅画作完成于1991年,所绘乃改建前的上海新天地石库门房子的旧时模样,绘画者为上海本土水彩画家徐元章。
当日共收藏了徐先生的两幅画作。另外一幅画作乃石库门内院小景:客堂间三扇黑色木门皆大大敞开,一位梳着低低圆髻的红裙女子,丰容恬淡,独立庭院一角,向着虚空凝望。阳光活泼泼地倾洒下来,暖人心田。天井另一端沿墙石槽内,一丛鲜绿色的植物生意盎然。客堂间内,青石板地,一桌两椅,正红色,满满的阳光泻入室内。
那年冬天回上海看望父母,与酷喜收藏旧书的同好H君谈到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论及书中提及的“老克勒”一词。H君突发兴致,提议去上海一个真正的老克勒家里看看。
“他本身是一个专画上海老建筑的水彩画家,你肯定会欢喜他的作品。”
当时便欣然应承前往。
“择日不如撞日,今朝就去。”
“不先询问一下就上门,不太好吧?”
“没关系,我已经从徐先生那里买了好几幅画,跟他老熟的啦”。
“格么好呀。”
那日正好是周六。徐先生自己出来应的门,很热情,笑着引我们进入大厅。
客厅空旷,薄薄的阳光穿过长长的窗户射入室内,淡淡的灰尘在光影里飞舞。大厅一角,两对年长者正合着爵士乐的拍子在跳恰恰舞,他们相视微笑,兴致勃勃地随乐起舞,旁若无人。
沿墙观览着壁上悬挂着的水彩画。老上海迤逦缥缈的影子慢慢落到心里,恍若已经泛黄的旧日时光,不能忘却的万般摩登与风情,在空气里悠悠弥漫。
“徐先生的西方风格水彩画很有老上海的味道格,上海市长也将徐先生的水彩画作为APEC大会礼品,赠送给各国国家领导人的。”
朋友在身旁细细介绍着。徐先生只矜持微笑,随着我们慢慢踱步,间或会随兴介绍几句画作背景。
最后挑出两张中意的画作,言明晚上带先生一起再来看看便作决定,而后告辞。
当晚,路灯昏黄。宝庆街3号的铁门虚掩,轻轻一推就可踏入。大客厅内,人影憧憧,音乐响亮,温暖热闹。那夜,宾主言谈甚欢。徐先生兴起,特地带我们上楼去他的画室观画。室内有一年轻女子正在习画,徐先生言笑晏晏,介绍那是他的学生。女子侧头微笑致意,气质温婉文雅。柔和的空间里,几有红袖添香的逸趣。
离开时,徐先生殷殷嘱咐,下次一定过来跳跳舞,聊聊天。笑着应下。
自己一直是个疏懒的人,待事待人都颇退后,每每回上海除了看看父母兄弟姪女,也只会上几位老朋友家里讨杯茶喝而已。从此再未见徐先生。
忽然一日,竟在报上看到徐元章的名字,知道徐先生正在上海高等法院打官司,与一干众人对薄公堂。他只是想在自己珍爱终生的宝庆路3号居一席之地,可惜一切皆成空妄。
母亲周韵琴的彻底失联,是无法弥补的空缺。据法理而言,即便徐先生在宝庆路3号已经居住了近60年,勉力维持着老宅风华,他依然是一个不相关的外人,无继承权,也无居住权。
如此转折实出人意料。旧日时光沉沉泛起,逐一呈现于世人眼前。原来每段人生,一一委婉道出,皆可成一段传奇文章。
20世纪20年代末,上海染料业大买办周宗良买下占地5000平方米的宝庆路3号别墅,并在7年时间内,在原本主副两楼的基础上,将之扩大为5栋小楼,建筑面积达一千多平方米。那栋专门接待客人的Ball Room,名为新大厅,厅外就是碧树森森的大花园,古老的香樟树隐身其间。宝庆路3号成为当时上海最大的私宅之一。
周韵琴为周宗良的四千金。明艳活泼的周四小姐精于钢琴、绘画、社交舞,且英法语皆通,乃沪上上流社交圈内的宠儿,竟然看上大自己7岁毕业于无锡国文专科学校的中文家庭教师徐兴业,令所有人跌破眼镜。她喜欢徐先生的内秀文彩,敦厚温柔,毫不介意其外表的平淡木讷。
周宗良坚决反对女儿的选择。倔强的四小姐毅然离开宝庆路3号,搬到离家不远的淮海中路中南新村,与自己的心上人缔结连理。父亲终归拗不过硬颈的娇娇女,最终还是补上女儿一份该得的嫁妆。
1948年,周宗良带着3名幼子避走香港,指定留在上海的周家子女们搬回宝庆路3号居住。3年后,周韵琴与徐兴业带着两个儿子及小女儿回到旧宅。
1957年,父亲病逝于香港,周韵琴独自前往奔丧。周宗良的遗嘱写明内地房子由他的6个儿子与7位女儿共同继承,总值的三分之二归儿子们获得,另外三分之一给女儿们。徐元章彼时12岁。知道自己的二儿子喜欢画画,临行前,她安排徐元章跟随自己的绘画老师张充仁先生习画。
周韵琴抵港后,曾召唤上海的家人们一同赴港,终究无果。她独自从香港辗转至伦敦及巴黎,最后选择长居花都,并成为当地一位小有声名的画家。
80年代初,徐兴业终于完成历时10年之久的长篇历史小说《金瓯缺》。这套四卷本160万字的历史宏卷,源起于上世纪40年代。当时的徐兴业与妻子周韵琴正值新婚燕尔之际,恰逢家国遭难,他们便一起构思此书。四卷书出齐后,他将全套《金瓯缺》寄给身居巴黎的妻子周韵琴。
据兴业先生言及,妻子读完丈夫的煌煌巨著后,忆起从前往日种种,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与温情,她曾邀请丈夫赴法国一起共度晚年。兴业先生觉得自身毕竟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写作人,如若离开故土,自己刚有起色的写作生涯恐受限制,思忖再三,依旧婉言拒绝了妻子的殷殷邀请。从此,周韵琴完全断绝了与家人的联系,夫妻贰人最终天涯永隔。
1990年,罹患恶疾手术前的徐兴业曾喟叹道:“格辈子我是再也见不到周韵琴了。”一语成谶。
第二年,徐兴业凭借《金瓯缺》一书获得第三届矛盾文学奖荣誉奖,孙女徐黎平赶赴北京代爷爷领奖。翌年,她与已四十多岁的母亲黄亨义一起远赴美国,从此不再回转。谁能预料,儿子与父亲的命运竟何其相似耶。
锦绣丛中长大的徐元章终身禁锢于自划的遗世城堡里,不谙世事,无所依傍,只愿做一个自由职业者。他始终坚持用法国画家维涅尔(Pierre Vignal)的水彩画法绘画老上海建筑,花园大洋房、宗教建筑或石库门老式里弄房子皆在其画笔下呈现出别样的海派风情与旖旎独特的味道。没有任何的广告宣传,他的画开始在老朋友们之间辗转,渐渐其声名传出圈外。
在2001年上海APEC国际会议上,徐元章的62幅上海老洋房水彩画装饰着各个会议室的墙壁。当时的上海市长徐匡迪还将徐先生的画作为礼品送给各国贵宾。曾经,有8位外国领事一起前往宝庆路3号,探寻上海旧梦。宝庆路3号最辉煌的一刻是曾有170名高朋鸿儒齐聚府邸的“瑞典之夜”,宾客中包括一位瑞典省长。
烟花般的璀璨人生,转瞬可成黑暗。2002年,周宗良的三媳妇周遂良等7人将周宗良二儿子的女儿及养女等16名子孙吿上法庭,要求法院判定包括宝庆路3号在内的周氏遗产分割。由于作为原继承人的母亲失联,徐元章与哥哥徐元健只能算是局外人,不容置喙。
两年后,一审判决下来。上海地产集团出资7300万买下宝庆路3号,此价格仅为当时市值的半价。所有十三位继承人中,至少有六位法定继承人未曾签名同意。据言,船王包玉刚后人曾愿以1.5亿购下此宅,终归惘然。此后,多位法定继承人向上海市高级法院提出上诉,要求依法撤销宝庆路3号的竞价转让结果。2006年,上海市高院做出维持一审结果的终极判决。
翌年,上海地产集团一张状纸将徐元章告上法庭,要求他搬出宝庆路3号,并允诺在闵行区提供一套无房产证的过渡房容其居住。徐元章再次向法院抗争,终吿失败。这位挚爱老上海味道的老克勒,最终被逐出已居住了近60年视为终生归宿的家园。
“离开宝庆路3号,我会死忒的呀,”徐先生曾经哀叹。“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心若不安,焉能苟全。
生生死死,万千兜转,一切自有结局。2014年初冬,被逼迁入闵行区那处55平方米的过渡房不几年,69岁的徐元章寂寂离世。“野云孤飞,终必有落”。此时,落叶未尽,满城桂花香郁郁飘散弥漫,甜蜜依然。
3年后,上海交响乐团成为宝庆路3号的新租客,特将此地征用为上海交响音乐博物馆,对外预约式开放。宝庆路3号从此换上了一副冠冕堂皇的面孔,无懈可击的冷冽与体面。
如今,园内旧时的雍容骨相依稀犹在,可叹周氏一族多少年努力保存的家园,多半个世纪后,终归惘然。镜花水月,徒叹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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