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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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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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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9:00am 03/12/2021

散文

老房子

上海

若兰

散文

老房子

上海

若兰

蘭若/采薇

作者:兰若
(畫◆徐元章 提供◆蘭若)

“我們活過的剎那,前後皆是黑夜”

——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Fernando António Nogueira De Seabra Pess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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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微寒,細雨過後,空氣中有溼潤清新的味道。一道清亮的天光,自連接著左右兩棟三層石庫門的灰藍色舊木騎樓山牆斜斜射下。一位身穿桔紅色風衣梳著馬尾的年輕女子,推著一輛自行車,踏著溼漉漉的青灰石板地,緩緩向前行去。

手中這幅畫作完成於1991年,所繪乃改建前的新天地石庫門房子的舊時模樣,繪畫者為上海本土水彩畫家徐元章。

當日共收藏了徐先生的兩幅畫作。另外一幅畫作乃石庫門內院小景:客堂間三扇黑色木門皆大大敞開,一位梳著低低圓髻的紅裙女子,丰容恬淡,獨立庭院一角,向著虛空凝望。陽光活潑潑地傾灑下來,暖人心田。天井另一端沿牆石槽內,一叢鮮綠色的植物生意盎然。客堂間內,青石板地,一桌兩椅,正紅色,滿滿的陽光瀉入室內。

那年冬天回上海看望父母,與酷喜收藏舊書的同好H君談到王安憶的小說《長恨歌》,論及書中提及的“老克勒”一詞。H君突發興致,提議去上海一個真正的老克勒家裡看看。

“他本身是一個專畫上海老建築的水彩畫家,你肯定會歡喜他的作品。”

當時便欣然應承前往。

“擇日不如撞日,今朝就去。”

“不先詢問一下就上門,不太好吧?”

“沒關係,我已經從徐先生那裡買了好幾幅畫,跟他老熟的啦”。

“格麼好呀。”

那日正好是週六。徐先生自己出來應的門,很熱情,笑著引我們進入大廳。

客廳空曠,薄薄的陽光穿過長長的窗戶射入室內,淡淡的灰塵在光影裡飛舞。大廳一角,兩對年長者正合著爵士樂的拍子在跳恰恰舞,他們相視微笑,興致勃勃地隨樂起舞,旁若無人。

沿牆觀覽著壁上懸掛著的水彩畫。老上海迤邐縹緲的影子慢慢落到心裡,恍若已經泛黃的舊日時光,不能忘卻的萬般摩登與風情,在空氣裡悠悠瀰漫。

“徐先生的西方風格水彩畫很有老上海的味道格,上海市長也將徐先生的水彩畫作為APEC大會禮品,贈送給各國國家領導人的。”

朋友在身旁細細介紹著。徐先生只矜持微笑,隨著我們慢慢踱步,間或會隨興介紹幾句畫作背景。

最後挑出兩張中意的畫作,言明晚上帶先生一起再來看看便作決定,而後告辭。

當晚,路燈昏黃。寶慶街3號的鐵門虛掩,輕輕一推就可踏入。大客廳內,人影憧憧,音樂響亮,溫暖熱鬧。那夜,賓主言談甚歡。徐先生興起,特地帶我們上樓去他的畫室觀畫。室內有一年輕女子正在習畫,徐先生言笑晏晏,介紹那是他的學生。女子側頭微笑致意,氣質溫婉文雅。柔和的空間裡,幾有紅袖添香的逸趣。

離開時,徐先生殷殷囑咐,下次一定過來跳跳舞,聊聊天。笑著應下。

自己一直是個疏懶的人,待事待人都頗退後,每每回上海除了看看父母兄弟姪女,也只會上幾位老朋友家裡討杯茶喝而已。從此再未見徐先生。

忽然一日,竟在報上看到徐元章的名字,知道徐先生正在上海高等法院打官司,與一干眾人對薄公堂。他只是想在自己珍愛終生的寶慶路3號居一席之地,可惜一切皆成空妄。

母親周韻琴的徹底失聯,是無法彌補的空缺。據法理而言,即便徐先生在寶慶路3號已經居住了近60年,勉力維持著老宅風華,他依然是一個不相關的外人,無繼承權,也無居住權。

如此轉折實出人意料。舊日時光沉沉泛起,逐一呈現於世人眼前。原來每段人生,一一委婉道出,皆可成一段傳奇文章。

20世紀20年代末,上海染料業大買辦周宗良買下佔地5000平方米的寶慶路3號別墅,並在7年時間內,在原本主副兩樓的基礎上,將之擴大為5棟小樓,建築面積達一千多平方米。那棟專門接待客人的Ball Room,名為新大廳,廳外就是碧樹森森的大花園,古老的香樟樹隱身其間。寶慶路3號成為當時上海最大的私宅之一。

周韻琴為周宗良的四千金。明豔活潑的週四小姐精於鋼琴、繪畫、社交舞,且英法語皆通,乃滬上上流社交圈內的寵兒,竟然看上大自己7歲畢業於無錫國文專科學校的中文家庭教師徐興業,令所有人跌破眼鏡。她喜歡徐先生的內秀文彩,敦厚溫柔,毫不介意其外表的平淡木訥。

周宗良堅決反對女兒的選擇。倔強的四小姐毅然離開寶慶路3號,搬到離家不遠的淮海中路中南新村,與自己的心上人締結連理。父親終歸拗不過硬頸的嬌嬌女,最終還是補上女兒一份該得的嫁妝。

1948年,周宗良帶著3名幼子避走香港,指定留在上海的周家子女們搬回寶慶路3號居住。3年後,周韻琴與徐興業帶著兩個兒子及小女兒回到舊宅。

1957年,父親病逝於香港,周韻琴獨自前往奔喪。周宗良的遺囑寫明內地房子由他的6個兒子與7位女兒共同繼承,總值的三分之二歸兒子們獲得,另外三分之一給女兒們。徐元章彼時12歲。知道自己的二兒子喜歡畫畫,臨行前,她安排徐元章跟隨自己的繪畫老師張充仁先生習畫。

周韻琴抵港後,曾召喚上海的家人們一同赴港,終究無果。她獨自從香港輾轉至倫敦及巴黎,最後選擇長居花都,併成為當地一位小有聲名的畫家。

80年代初,徐興業終於完成歷時10年之久的長篇歷史小說《金甌缺》。這套四卷本160萬字的歷史宏卷,源起於上世紀40年代。當時的徐興業與妻子周韻琴正值新婚燕爾之際,恰逢家國遭難,他們便一起構思此書。四卷書出齊後,他將全套《金甌缺》寄給身居巴黎的妻子周韻琴。

據興業先生言及,妻子讀完丈夫的煌煌鉅著後,憶起從前往日種種,心中生出無限感慨與溫情,她曾邀請丈夫赴法國一起共度晚年。興業先生覺得自身畢竟是研究中國歷史的寫作人,如若離開故土,自己剛有起色的寫作生涯恐受限制,思忖再三,依舊婉言拒絕了妻子的殷殷邀請。從此,周韻琴完全斷絕了與家人的聯繫,夫妻貳人最終天涯永隔。

1990年,罹患惡疾手術前的徐興業曾喟嘆道:“格輩子我是再也見不到周韻琴了。”一語成讖。

第二年,徐興業憑藉《金甌缺》一書獲得第三屆矛盾文學獎榮譽獎,孫女徐黎平趕赴北京代爺爺領獎。翌年,她與已四十多歲的母親黃亨義一起遠赴美國,從此不再回轉。誰能預料,兒子與父親的命運竟何其相似耶。

錦繡叢中長大的徐元章終身禁錮於自劃的遺世城堡裡,不諳世事,無所依傍,只願做一個自由職業者。他始終堅持用法國畫家維涅爾(Pierre Vignal)的水彩畫法繪畫老上海建築,花園大洋房、宗教建築或石庫門老式里弄房子皆在其畫筆下呈現出別樣的海派風情與旖旎獨特的味道。沒有任何的廣告宣傳,他的畫開始在老朋友們之間輾轉,漸漸其聲名傳出圈外。

在2001年上海APEC國際會議上,徐元章的62幅上海老洋房水彩畫裝飾著各個會議室的牆壁。當時的上海市長徐匡迪還將徐先生的畫作為禮品送給各國貴賓。曾經,有8位外國領事一起前往寶慶路3號,探尋上海舊夢。寶慶路3號最輝煌的一刻是曾有170名高朋鴻儒齊聚府邸的“瑞典之夜”,賓客中包括一位瑞典省長。

煙花般的璀璨人生,轉瞬可成黑暗。2002年,周宗良的三媳婦周遂良等7人將周宗良二兒子的女兒及養女等16名子孫吿上法庭,要求法院判定包括寶慶路3號在內的周氏遺產分割。由於作為原繼承人的母親失聯,徐元章與哥哥徐元健只能算是局外人,不容置喙。

兩年後,一審判決下來。上海地產集團出資7300萬買下寶慶路3號,此價格僅為當時市值的半價。所有十三位繼承人中,至少有六位法定繼承人未曾簽名同意。據言,船王包玉剛後人曾願以1.5億購下此宅,終歸惘然。此後,多位法定繼承人向上海市高級法院提出上訴,要求依法撤銷寶慶路3號的競價轉讓結果。2006年,上海市高院做出維持一審結果的終極判決。

翌年,上海地產集團一張狀紙將徐元章告上法庭,要求他搬出寶慶路3號,並允諾在閔行區提供一套無房產證的過渡房容其居住。徐元章再次向法院抗爭,終吿失敗。這位摯愛老上海味道的老克勒,最終被逐出已居住了近60年視為終生歸宿的家園。

“離開寶慶路3號,我會死忒的呀,”徐先生曾經哀嘆。“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心若不安,焉能苟全。

生生死死,萬千兜轉,一切自有結局。2014年初冬,被逼遷入閔行區那處55平方米的過渡房不幾年,69歲的徐元章寂寂離世。“野雲孤飛,終必有落”。此時,落葉未盡,滿城桂花香郁鬱飄散瀰漫,甜蜜依然。

3年後,上海交響樂團成為寶慶路3號的新租客,特將此地徵用為上海交響音樂博物館,對外預約式開放。寶慶路3號從此換上了一副冠冕堂皇的面孔,無懈可擊的冷冽與體面。

如今,園內舊時的雍容骨相依稀猶在,可嘆周氏一族多少年努力保存的家園,多半個世紀後,終歸惘然。鏡花水月,徒嘆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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